2025-06-23    作者：本报记者 丁 烨 发自河北邯郸

 

  豆瓣（编注：一个年轻人喜爱的手机应用）“史上写字最烂小组”（简称“烂字小组”）的创始人也许不会料到，这个原本因娱乐精神而创建的小组有一天将承担起一项“神圣而特殊”的使命：为网友辨认其至亲在弥留之际留下的文字信息。在生命的尽头，写字的那只手因孱弱而颤抖，因迫切而失去方位，因力不从心而无法自控，使这些文字犹如天书一般，给亲人留下一个谜。许多年来，“烂字小组”来来往往的组员们，分析笔画、拆解结构，甚至大开脑洞，只为了使这个“谜”不成为求助者的遗憾。“烂字小组”的组长“糖葫芦”说，求助者也知道解开谜题的希望很渺茫，但对于求助者而言，至少是有一丝希望，而“烂字小组”就是这个希望的所在。

 

 

  解开逝者生命最后的“谜”

 

  “这是请ICU医生拿出来的，是我老爸留给我们最后的遗言，求助！”一周前，地址显示为广东的网友小黄（化名）发帖，留下一张字迹扭曲，犹如天书的图片，请求“烂字小组”帮忙辨认父亲留下的最后信息。这张字条粗看之下只有两团混乱的笔画集合，谈不上文字，更谈不上意义，但组员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后的表达。很快，另一个地址显示为广东的网友小刀（化名）连续两天回复该帖。最后比较合理的猜测是“不分别，我想你们”。

  有时候，老人仅留下了几个字，但当谜题被解开，背后所表达的意思让人泪目。一位老人在去世前上午留下了五个字，最后辨认出来的可能答案是“吃药，我吃药”。这个求助有267个回复，595个点赞，整整14屏留言。另一位网友发了一张其母亲在ICU里写的两个字和两个字母，笔迹很淡且断开，最后比较可能的答案是“我没事”。

  有时候，一张图片会被反复解读，横跨很长时间，解谜的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老人的留言充满年代感，对大多数年轻人而言，这是日常生活中陌生的语言。

  有时候，文字很多且还标有“1234”的，可能是老人在交代后事，经过网友的解谜，最终辨认出一部分“1.不动锣鼓不放炮；2.不收礼不×××；3.默默无闻过丧日；4.移风易俗×××……”

  但更多时候，因为太难辨认，许多求助帖就这样沉下去了。求助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无人再去关注那些文字。“烂字小组”的现任组长“糖葫芦”说，这就是互联网的常态，人来人往，路过无痕。为了让辨认亲人字迹的帖子尽可能不沉，被更多人关注，“糖葫芦”建立了一个“专楼”安放它们。“从网名上能判断有很多人是新加入豆瓣，就是来求助的，也有些人是新加入专门来解谜的。”

 

  娱乐小组被“天降大任”

 

  “烂字小组”的成立初衷是自我调侃式的“比烂”，小组的自我介绍至今还写着：“如果你写字很烂，对不起，我们这里还有更烂的！”小组创始人兼第一任组长字写得不好，遂在2019年5月成立了这个纯娱乐性小组。2020年年初，自称“字写得很烂”的“糖葫芦”加入。“当时帖子都是分享烂字，大家比谁的字烂。”“糖葫芦”哈哈大笑着告诉记者，“很多网友回复让人记忆深刻，比如，像我奶奶散开的毛线团、像仙鹤在骑自行车……”一群年轻人在嘻嘻哈哈中活跃着自己的“烂字小组”。当时也有一些认字求助帖，但内容大都是辨认领导的字迹、医生的字迹，求助人不敢或不能问当事人，迂回地找到小组。

  有一天，创始人决定离开，将小组管理权交给了“糖葫芦”。这个千禧年后出生的女孩在惶恐中成为了继任小组长，没想到的是，2022年夏天的一个帖子就此改变了“烂字小组”的气质。

  “第一个求助辨认亲人去世前字迹的帖子发来的时候，我是很感动的。” “糖葫芦”称，这是一个网友求助辨认外公临终前的日记帖子（内容记在一张胰岛素配合口服降糖药记录表上），网友们陆续辨认出一小部分内容：“第五天照样起床洗脸吃早点休息”“第七天右眼睑老什么……”“只要日子好足矣”……共收到300条回复。 “这第一个帖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浪花。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来找我们求助的人真正多了起来。”

 

  让我隐身，记得小组就好

 

  一边吃着早饭，“糖葫芦”一边打开小组首页，看看有多少私信，有多少新帖。自从求助帖多了以后，她每天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来维护小组秩序。因为求助亲人字迹辨认的帖子很多，且其中还有很多悬而未决的，她不再开放领导、医生等的字迹辨认帖发布权限，不浪费小组资源。同时，整理收集迁移这些帖子，重新制定发布规则，这些都加大了工作量。

  “糖葫芦”是土生土长的河北邯郸女孩，今年刚毕业的她即将去一所高中做老师。虽然是“烂字小组”组长，但她的朋友圈有个固定内容是晒出练字的成果，多年的练习已让她告别“烂字”标签。这位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间透出北方姑娘特有直爽的小组长，其实管理着一个绝对不“小”的小组，最新的组员人数是19.6万人。

  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辨认亲人临终字迹的帖子多了起来，起初，她甘之如饴，但越往后，她发现自己变得“心烦”。“我们本来是一个娱乐小组，这种帖子多了之后，小组的气氛变了。偶尔一个，你会觉得感动，多了，就是沉重，当时有不少人退组。”女孩的手指拍着扶手，语气变得有些急促，“你可能不会相信，这个业务最繁荣的时候，反而是小组发展最不好的时候。因为大部分人上网是为了放松，当他打开小组首页，都是‘亲人去世’‘弥留之际’这样的字眼，这种感受可想而知。”

  彼时，“糖葫芦”陷入了一种自我困境：理智上知道这件好事要做下去，内心又因为压抑与小组发展不佳而厌烦。二十刚出头的她，面对请求入组发布求助信息的私信、面对不按规则乱发帖的人……这一切让她觉得好烦。每天面对页面上那么多待处理信息，她选择逃避，“不敢打开那些帖子，好像不看就不用处理。”

  但父亲的一句话安慰了她。“我爸爸说你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她明白，父亲能真正理解那些求助人，因为爷爷在去世时“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能留下一些哪怕很难认的文字都是好的。她慢慢振作精神，要坚定走下去。“当时有一位网友发了一张其父亲的字，经过多轮辨认，内容是“喉咙里卡了东西”，而后因为这个信息真的把父亲救回来了。”记者浏览这个帖子，发现有4803个点赞，628条回复。楼主最后统一回复表示，“老人已经撤了呼吸机，体征稳定，感谢大家！”

  多年“直面死亡”的经历让“糖葫芦”有了比同龄人更丰富的内心体验，即使小组的活跃度并不高，但“一个求助在这里，就是一个希望在这里。”“老人弥留之际留下的信息，能让亲人释怀。”“我希望我自己是隐身的，大家记得有这样的一个烂字小组就好。”

 

 

  ■记者手记

 

  有种情感穿越时间、地域及人群

 

  这些年，互联网上因为代际冲突而引发讨论的事件并不少见。一边是旭日东升，一边是垂垂老矣，前者想象不出后者之困，后者也无从体会前者之难。

  但在“烂字小组”中，人们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它不来自口号式的教条，亦没有虚幻的道德高地，它由具体的文字和恳切的求助构成。这些难以辨认的文字，就像是一道符咒封锁着逝者的心意，而屏幕前陌生人们无私的接力，则是解开符咒的密码。传递一次善意很容易，传递千次万次的善意却很难。特意注册账号前去解谜的人很多，解不出谜题从而打道回府再也不出现的人也很多，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世界上仍有那么多人愿意不计成本、不厌其烦，只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没有遗憾。

  截至今天，“未解之谜”的数量远超已基本解决的数量。但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当一种人类共同珍视的情感得以穿越时间、地域与人群，通过那些天书文字在屏幕前流淌，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依然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