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读书迷”金焰还是一位都市白领,在一家“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利用闲暇时间,办起了上海话演讲沙龙。活动得到一众好友的支持,以公益形式运作至今。
每次演讲沙龙,都有一个主题,以上海话分享他们的人生识见。有意思的人,总能碰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热爱,不拘于时,显得活色生香。
八年来,数百人在沙龙上相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闯荡上海”的香港导演老安;将一部歌剧练到专业水准、办起音乐会的小医;全世界看海豚的年轻人;刻书世家的后代和旧书店老板,还有球迷、歌迷、乐迷……在活动现场,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在他们身上,藏着时代的记忆,刻着人生的体验——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活着的“小历史”。
开一个沙龙,用上海话讲
一场上海话演讲沙龙,开设在宜山路胶集黑胶文化艺术共享空间里。这一次的主题是谈论“书”,请来了刻书世家的后代、旧书店的老板。一方空间,容纳约四十人,中间两只沙发坐嘉宾,活动还没开始,三位嘉宾已经坐齐了。老熟人在讲座开始前赶到,还有陌生人闻讯而来。老年人坐内排沙发“雅座”,年轻人自觉往外,周边铺满一圈小板凳。满堂围坐,像是围炉交谈。
上海话演讲沙龙的创始人名叫金焰,是一位读书迷。家有藏书几千册。平日喜欢读社科,尤其是心理学。2014年,他在咨询公司上班,和朋友们创办了毕马威读书会。读书会立了个规矩:不读经管书。“平时上班在做这些,这些经管书,都看腻了嘛。”
2016年,他想办一个上海话有关的读书分享、演讲活动。有人建议他,不妨挂靠美国知名的演讲机构?他作了一番了解,加入这家机构,还要交一笔会费。金焰转念一想,“美国和上海话,好像浑身不搭界。不如自己做。”上海话演讲沙龙随之诞生了。
次年,他离开了“四大”,成了自由职业者,高薪工作说抛就抛,自在时光委实可贵。幸运的是,沙龙得到朋友的鼎力相助。在宜山路上的胶集黑胶文化共享空间,四十平方米空间,大小刚合适,朋友无偿提供;嘉宾通常出于兴趣,来作义务演讲,自己就购买些茶水。有同道人的支持,这些年,沙龙以公益的形式运作至今。
活动说办就办。第一场沙龙,他请来两位嘉宾:一位是TED的演讲人,另一位是职业红娘。这两位嘉宾是分享他们的生活经历,金焰自己则是第三位“殿后”嘉宾——讲书、讲自己擅长的心理学。头几次活动,请来许多自己的朋友捧场。好在,几次之后,沙龙活动就“破圈”了,观众慕名而来。
和各时代的上海人相逢
沙龙的一段演讲,是一次人生阅历的分享。在一个空间里,人们得以进入彼此的人生。主题一般都简短,嘉宾邀请、现场讨论都围绕主题展开。比如,关于“迷”,主办方请来三个人:情迷、歌迷和书迷。既然是“上海话”演讲沙龙,上海话是必须的,即使是“五音不全”的人,也试着用上海话说两句。
金焰曾经邀请了一位香港导演,名为老安。不久之后,老安就成了活动常客。老安开场白这样破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上海,到处都是沙龙——都是讲上海话的。”老安年轻时,是一位知名广告人,操刀过一个啤酒广告片。广告片上的蚂蚁,醉了酒,走路东倒西歪。老安在沙龙上“泄露天机”,透露了这群东倒西歪的蚂蚁从何而来。
老安最早来到上海的时候,还不会讲上海话,在城市里寸步难行。那年头,买东西要凭粮票。他晚上七点多坐火车到新客站,碰到一家商店,身上没粮票,什么都不能买。问营业员,什么东西可以不用粮票?营业员回答:只有冰激凌和啤酒。他只能用啤酒兑冰激凌吃了一顿午餐。
老安还在沙龙里,分享了记忆里上世纪的中国。在前往九寨沟的火车上,遇到邻座的乘客,相谈甚欢,当即称兄道弟。“兄弟”邀请他去家中做客,他欣然应允。他们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到了好友家中,好友盛情款待,又走了三天三夜,把他送出大山。这个故事让他印象深刻。“属于上个世纪的淳朴回忆。”
活动会请来一些尽人皆知的“网红”,比如沪上知名的葱油饼摊主阿大。人所不知的是,这位手艺人阿大,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在特殊时期,为谋生故,在小巷子里卖葱油饼,一度满城皆知。
在过去十年,尤其是资本“风口”时,阿大有一些奇遇,比如一家大型企业曾邀请他去深圳下海,到企业里上班,阿大跟不上这股风,到大企业的食堂做了几十个葱油饼,就回来了。想来,这葱油饼是上海的,到南方去,恐怕要水土不服。
还有一度,有年轻人邀请他创业,开一个“葱油饼和冰激凌结合”的主题店,阿大想来想去,这一冷一热凑在一起,横竖不靠谱。金焰透露说,现在阿大出摊,还在卖葱油饼,和几十年前一样,他会到其他摊上“潜伏”学习,和自己的手艺相比较……他还会在街头出摊,自己路过此地就去拜访。
普通人身上,也有不普通的故事
按照沙龙一开始的规定,参与者须讲上海话,到后来,“上海话”的形式放宽了。沪语和普通话夹杂也可;如果是新上海人,稍微讲几句也可。形式不拘,话题渐渐打开。如果说,演讲沙龙的头一批话题,是上海的“现代史”,那新一批话题,就变成了上海的“当代史”——讨论的话题,不再局限于老上海,而是“大家的上海”:在上海生活的,各种特别有故事的人。
一位医生分享自己的特别经历:他本是一位普通的医护人员,在一场外事接待活动中,接触到了声乐,欲罢不能。这部乐章,难度极高。他每天早晚练习,跟着录音学,用各种方式跟唱。假以时日,竟然唱得像模像样,在朋友们的“怂恿”下,他开出了一场音乐会,只有这一首曲子,朋友来捧场。“有人捧场,人就会‘人来疯’”,随着朋友们的造势,他办了一场又一场,歌唱水平越来越高,从片段到完整乐曲,再到加入现场伴奏,俨然专业水准。不过,和真正专业选手不同的是,他仍然只会唱这一首曲子。
活动的主题和嘉宾,并没有硬性的门槛,他们不限年龄,但有一些软性的筛选标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金焰研读心理学,他用心理学来描述这些人:人在寻常世界里,可以灵活适应这个世界,比如对权威心存敬畏,去拍点马屁,不自觉地适应社会的标准,“这都是人性的常态”。这时,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被环境所熏染,按照标准去行事,经年累月,也就“泯然众人”了。
但是,总有一些人,在世俗里显得与众不同。“你看到,很多人都会灵活切换,但是有些人‘卡顿’了”,比如达尔文,看到蜂群将毒针插入庞大的猎物,再将猎物吃掉,普通人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寻常的自然现象,他却对猎物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在这一点上,他过不去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了。”来参加沙龙的嘉宾,许多人也有这个特质:他们在某个方面,有自己的喜好,有一点特别,显得“人来疯。”
这种钻研事务的精神,可以在江南明清时代的文化人中找到痕迹。在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一期以“书”为主题的活动中,金山刻书家族“守山阁”的家族后代钱基敏女士,分享了金山钱氏家族刻书的故事。
上海金山钱氏历史悠久,是古吴越王后裔。清代时期,钱家是著名的校勘刻世家,钱氏勘书自乾隆、嘉庆朝始,世代相承,长达一个多世纪。对江南地区的古籍善本流传具有深远影响。钱基敏女士在寻找祖先书稿的过程中发现:即使在科举取士为主流价值观的时代,钱氏家族的祖先普遍对做官并不热衷,而尤为精于术业。门下的许多学人亦是如此:钻研数学、翻译物理著作,对求知有热情。在这群人身上,自我实现不在于争名逐利——可以不做官,不做大生意,但要用一种热情坚持一门学问和事业。回头想想,这也是一种“海派”,一种性格,“不求名求利,但求一生的人生乐趣”。
是日常的生活,也是城市的记忆
沙龙的内容不限于人生雅趣,还会覆盖深刻的人生主题,包括人的生老病死,包括社会的弱势群体。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人所面对的大问题都是一样的。比如,沙龙请来敬老院的工作人员,讲述他们面对晚年的观察。还有对弱势群体的讨论,活动请来了盖彤,一位从事特殊教育工作的80后,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帮助过视觉、肢体残疾等残障的大学生。
在活动现场,人是自在的。嘉宾并不是唯一的主角。在嘉宾完成讲述后,每位观众可以提问,也可以现场发言。活动也并不限定参与者的年龄。在笔者参与过的活动中,老年人占比更高一些。
“可能是老年人的生活更简单。”金焰说。在活动现场交流中,年轻人讲讲自己的身份,或者目前在做的事情;而老年人们乐于分享自己的故事。他们拿到话筒时,很激动,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在现场聊起当年,颇有感慨。一位老人说,他从小喜欢手风琴,退休后给老年朋友们教课,帮他们圆一个音乐梦。
故事一个个讲过来,活动常常超出预计时间,听众、主持人、嘉宾都会耐心等待,让朋友们原原本本把故事讲完。
“一个普通人的人生,值得被看见、听见的,都是时代记忆的一部分。”每到一个故事讲完,现场总报以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