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刘海粟先生学画

2025-11-24    作者:陶为浤 口述 海 青 撰文

  老画家陶为浤先生今年86岁了,他是“冷月画派”的第二代传人。他自幼跟随父亲——“冷月画派”创始人陶冷月习画,后师从刘海粟、张大壮研习山水花鸟,并随陈巨来、钱君匋学习篆刻。最近,他回忆了跟随刘海粟学画的一些逸事。

  父亲带我去拜师

  我从小受父亲影响,对画画很感兴趣。我父亲陶冷月虽为大画家,但并未刻意要求我们做子女的学画,大概是希望我们能由着自己的意志自由成长。我父亲那时收了两个学生,是兄妹俩,来自一个五金商的家庭。每当父亲教兄妹俩画画时,我在一旁看了十分眼热。

  我读的是师范学校,18岁毕业就参加工作了。有一天看到卢湾区工人文化宫国画班招生,授课老师是海派花鸟画四大名旦之一的张大壮先生。我和好友郭润林兴冲冲前去报名学习。我们都以为大壮先生是“人如其名”,很高大、很健壮,结果一看,大壮先生精精瘦,很孱弱的样子。跟大壮先生熟了后,我就常常去他家里求教。

  父亲见我画画很用功也很用心,就带我去拜见了吴湖帆、贺天健、熊松泉、朱文侯等老先生。我每次去都带上自己的画作,见到老先生就恭敬地呈上,等待他们指点。吴湖帆、贺天健看两眼我的画,就放一边了,只字不提,只和我父亲聊天。

  有一天,父亲带我去拜见刘海粟先生。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刘先生和师母都在午睡,我和父亲坐在客厅里等候,一位男管家给我们端来两份冰镇西瓜。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冰箱的人家寥若晨星。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冰镇西瓜的清凉甘甜,那种享受至今难忘。不久,刘先生午睡醒来,下楼和我父亲热情寒暄,他看了看我的画,也是放在了一边,什么也不说。我的心沉了下去,很沮丧,觉得自己的画恐怕又是同样命运,难入老先生法眼了。等到告辞时,刘先生忽然对我说,以后每周日上午九点半准时来这里学画。我瞬间惊呆了,心中狂喜不已,这说明刘先生肯教我了。

  最初,刘先生让我临摹他的两幅作品,一幅是双马图,印刷品;另一幅是黄山,立轴,这幅画在全国美展上获过奖,是他重要的代表作。我那时除了画画,对美术史上各家各派的渊源和源流亦十分关注,求知欲很强。刘先生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在教学上也“因材施教”,除了教我技法,还常给我讲很多美术史知识。很快,刘先生就要求我临摹古画,并将他所收藏的新罗山人、文徵明、刘松年、马远等的珍贵古画借给我临摹。有一次,我从别人处借到一件《八十七神仙卷》,是印刷品,这幅画原作为徐悲鸿所藏。我临了三个月,自认为很得意,有点飘了,跑到刘先生处给他过目。刘先生看后,给我详细讲解了此画的来历背景,并告诉我学术界对此画的年代问题、作者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分歧。

  临摹《朝元仙杖图》

  为了让我更好地锻炼线条功力,刘先生要求我临摹《朝元仙杖图》。《朝元仙杖图》与《八十七神仙卷》是同一题材、同一构图、同一制式的两件作品,但《朝元仙杖图》的线条粗细变化相对较多,线质奔放有力,是北宋武宗元所绘,原作在美国的王季迁手里。如此珍贵的古画不要说临摹了,能亲眼看见都非易事。刘先生看出了我的顾虑,告诉我,王季迁是吴湖帆的学生,他曾赠予老师一份《朝元仙杖图》的小样印刷品,制作很精。没过几天,刘先生就从吴湖帆处借得此图,交与我临摹。我心里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年代的师生情谊,今人是难以想象的。

  我开始临《朝元仙杖图》,一临又是好几个月。这期间,我去拜望汤临泽老先生。汤老是我父亲在暨南大学教书时经徐悲鸿介绍所识,是我父亲的老友。汤老指出,我临的《朝元仙杖图》是小样,最好能临原作尺寸大小的。随后汤老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卷照片交给我,打开一看,居然是《朝元仙杖图》的原作照。于是,对着原图版,我又临了一遍。不得不说,我和《朝元仙杖图》实在有缘。

  关于汤临泽其人,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一书中称其为“造假奇人”,汤临泽的仿制水平之深之高超,不要说令陈巨来“叹为观止”,连大收藏家吴湖帆都不得不服,“作伪至此,叹观止矣”。刘先生得知我认识汤临泽后,遂将他收藏的两张南宋古画托我带给汤老过目,一张刘松年,一张马远,均无落款。后经汤老鉴定,认为是真品。记得当时年轻的我很浮躁地对刘先生说:“老师您是名闻天下的大画家、收藏家、美术教育泰斗,您的藏画还要请汤临泽去鉴定?”刘先生脸色一沉,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术业有专攻,一个人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局限。汤临泽在鉴定方面的苛刻是公认的,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跟随刘先生多年,印象中只有那一次,他很严肃地批评我。多年来,我始终记着老师的话,时刻告诫自己。我自小接触的皆书画名流大家,自觉眼界高人一等,难免有点傲骄之气。随着阅历增长,我看待人事能够“一体两面”,也就是辩证地来看,和恩师当年对我的教诲密不可分。

  “闳约深美”含意深

  我的画室里长年挂着刘先生写给我的一幅书法“闳约深美”。这四个字是刘先生创办上海美专时,蔡元培题的校训。“闳”,指眼界要开阔、宽广;“约”,在开阔的基础上,要有所选择、约束,也就是专;“深”,在专的基础上,更好持续地深入;“美”,艺术要给人以美感,提高人的审美修养。有意思的是,我的名字中的“浤”字与这个“闳”字相近,这也许是冥冥之中我能够成为刘先生的弟子的某种缘分吧。老师还曾赠予我一张画,画中题徐青藤诗“一叶杨柳春将绿,两个鱼儿活跃飞”,两条游鱼画得活灵活现,灵动极了,我一见倾心,十分珍惜,特意托钱君匋先生拿到杭州西泠印社去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