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去福寿园祭扫双亲,我都会前往鲁迅夫人许广平和独子周海婴墓地献花,深情缅怀许妈妈与母亲、母亲与海婴兄。他们缔结于“孤岛”岁月,两代师生的不解之缘绵延了半个多世纪。
抗战爆发之初,年仅二十的母亲颜逸清加入上海妇女社,在许广平指点下参与进步刊物《上海妇女》采编发行,深受教益,视其为人生引路人。时值刚升二年级的海婴因严重哮喘而辍学,忧心如焚的许先生对母亲甚有了解,故请她兼任海婴的家庭教师。在长达三年半的日子里,母亲每天下午风雨无阻前往霞飞坊64号寓所,给海婴辅导各门课程,直至海婴康复重返课堂。
母亲一方面辅导海婴学业,一方面帮着照料海婴,使许先生得以安心编撰鲁迅全集,同时以家庭教师身份为掩护,协助许先生对外通信联络,或参与誊抄和校对鲁迅书稿。许先生非常感激,与母亲以姐妹相称,常以亲手编织的毛线衣和题签的鲁迅著作相赠,还题词勉励,“请不要信旧礼教的墨守者,请不要做新时代的点缀者”。海婴对年长他11岁的“大姐姐先生”十分依恋和敬重。
1956年10月,母亲应邀参加鲁迅灵柩迁葬大典,海婴远远看到,立即跑步上前,紧紧拉住母亲的手,颜先生长颜先生短,叫得十分亲热,还悄悄告诉母亲,他已结婚添子,爱人就是霞飞坊隔壁邻居小马,并召唤正忙碌的马新云来拜见“颜先生”。许广平也迎上来与母亲紧紧拥抱,并热情邀她上京做客。
1964年11月,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许广平陪同布隆迪王后访沪,送走国宾即邀母亲至和平饭店下榻处,促膝长谈数小时仍意犹未尽,并向秘书介绍:这位就是当年教过海婴的颜先生,“孤岛”时期我家情况颜先生最清楚。艰难岁月里颜先生协助我开展工作,辅导教育海婴,帮了大忙。她向母亲一一介绍海婴及孙辈近况,并赠送一张全家福,然后再次发出邀请:“欢迎去北京上我家住几天,海婴也很想念你!”
1968年许广平逝世后,母亲跟海婴夫妇之间信函频频,惦念和关切之情跃然纸上。每每展读来信,母亲都仿佛时光倒转:年逾花甲的海婴童真未泯,对“大姐姐先生”仍无话不谈,聊起儿女成长孙辈趣事,更如数家珍。若是汇集双方往来书信,相信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两地书》。海婴回忆录《鲁迅与我七十年》首发,也第一时间呈“颜老师惠正”。
1981年9月,母亲应邀赴人民大会堂出席鲁迅百年诞辰纪念大会期间,前往海婴家做客,夫妇俩早早备好茶点迎候。坐在老师身旁,海婴仿佛重返少年,风趣中略带拘谨。母亲说起他儿时调皮捣蛋的轶事,引得满堂欢笑。忆及许先生两度盛邀母亲来京做客,今日践约,恩师却已远去,众人唏嘘不已。
年长我21岁的海婴因着母亲与他的师生情,一直跟我兄弟相称。每年给母亲寄的贺卡上不忘加一句“向家德夫妇祝新春”,还时常单独给我寄信。与母亲通信、通话也常问起我或信末加上“向朱兄问候”。2006年母亲病逝,海婴闻讯即刻致电吊唁,因参加重要会议不能来沪告别,叮嘱我一定要代表他“在颜先生遗体前三鞠躬,花篮落款写上‘学生海婴、新云敬挽’”。
2011年海婴病逝,他的儿女将其祖母和父亲落葬于福寿园,并铸铜像于墓前。无巧不成书,福寿园正是母亲生前选定的人生后花园,两处墓地相距不到200米。
母亲生前跟许妈妈和海婴兄心心相印却聚少离多;而母亲过世后,师生共聚一园永世相伴。每每想起,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