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八仙桥邮局门口总有一位花甲男人,身旁的方凳上竖着“代写书信”字牌,凳面上摊放着空白的信笺信封。那时候,在上海滩“讨生活”的外地人不少,拉车的、扫街的、帮佣的、摆摊的,他们识字不多,若要给老家报个平安,只能有劳于邮局门口的代写小摊:代写一封,收费一毛。无人问津时,他闲坐邮局门口,望望野眼、哼哼绍剧,倒也有几分自在,那时候全无“城管”干涉。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前、腊八节后,代写家书的生意忙碌起来,外出打工者写信、汇款时总爱“报喜不报忧”,关照务必写上“大小安康”“全家都好”之类套话,免得老家长辈牵肠挂肚。写满一页信笺,代笔者便会从头到底复述一遍,询问对方:“有没有遗漏?”字迹工整、内容无误是代笔者的最起码要求。除夕之前,能给老家汇上五六十元的,绝对算是“混”得好的,而代笔者则精打细算地“用足政策”——在汇款单右边的留言处写满蝇头小字,这样就能让寄钱人少花8分钱邮票铜钿。汇款单上字迹工整,若是龙飞凤舞则会延误投递。曾有一笔欲寄“安庆”的汇款被错写成“庆安”,前者在安徽,后者在黑龙江,一南一北浑身不搭界!所以,代笔写完后必须仔细校核,一字之差必失“信”于人。
诚实守信是代笔者的底线要求,却也有心术不正者为人不齿。1965年,虹口邮局门口有个老头摆摊为外地保姆代写家书,时间一长,他记熟了某个苏南保姆的外甥联系地址,居然斗胆冒名向她的北京外甥写信求助,谎称保姆大病一场急等用钱,回信地址竟然写上自家地址。在京的嫡亲外甥获悉姨妈住院开刀,赶紧汇款到欧阳路某号,不料却被昧着良心的代笔者花天酒地了。此后,这个老头又假借保姆之名复信北京外甥,说是治病还差几百块……一年过后,北京外甥来沪探望姨妈,仔细一问便拆穿西洋镜,冒名骗钱者也被“请”进了派出所。
我也曾有过捉刀代笔的经历。小学五年级时,弄堂里好几位年迈的阿婆也托我代写书信,时间一长我倒也熟悉了书信格式,一开头会写上“见字如晤,思念心切”,收尾处则写上“言不多叙,顺祝大安”。隔壁7号后楼的孤老阿婆年逾古稀且是文盲,思乡心切的她渴望与老家兄弟通信交流,这代笔写信的任务便托付于我,每月一封雷打不动。她每次收到老家来信,会找我完完整整念几遍,听得她泪眼汪汪……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依然熟记她老家地址:宁波市镇明路✕弄✕号。
邮局门口的“代写书信”早已没了踪影。义务教育广为普及、智能手机人手一个的今天,谁还会求人代写呢?谁还会寄信汇款呢?然而往事并非如烟,每次路过邮局门口,我又穿越到上世纪“代写书信”的五六十年代,感叹着人世间的沧桑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