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生与豆腐结下不解之缘。他制作的豆腐,色泽乳白似玉,口感嫩滑如绸,豆香醇厚悠长,深受众人喜爱。
豆腐虽美味,制作过程却繁琐复杂,正如俗语所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道尽了做豆腐的艰辛。那些年父亲做豆腐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在生产队担任豆腐倌。每日黄昏,我做完作业,便跟着父亲去生产队马号。父亲先用簸箕簸出黄豆中的杂质,包括石头、草叶等,接着我们一同挑选饱满的黄豆,拣除干瘪豆粒和有虫孔的豆子。父亲一边挑选,一边念叨:“这可是给人吃的,必须干净,做豆腐容不得半点虚假。”不善言辞的父亲,以做好豆腐为准则,坚守着做人的底线。
选好黄豆后,父亲将其在大铝盆中反复清洗,倒入小缸,注满清水浸泡一宿。凌晨三点左右,父亲来到马号,查看黄豆是否泡至饱满圆润、一捏即碎,然后用笊篱捞出,装进水筲。
早年磨豆子,多靠人力推磨。生产队有不少毛驴,我常好奇为何让毛驴蒙眼拉磨,父亲解释道:“黄豆精贵,怕被毛驴糟蹋,也怕毛驴走出磨道。”
石磨转动,白亮的豆浆如小瀑布般漏入磨盘下的水筲。父亲一边吆喝毛驴拉磨,一边为大铁锅添柴。水筲里的豆浆接满后倒入大锅中加热,待黄豆磨完,豆浆也熬好了。蒸腾的热气弥漫豆腐坊,父亲像在云雾里,不住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豆浆磨制完毕,便到了“过滤”这一步。豆腐坊内有固定的十字架,四个角垂挂着方形的粗纱布布兜,把加热过的粗豆浆倒进布兜,父亲开始轻缓地晃动布兜,豆浆便顺着粗纱布的纹理,一点点沥出,潺潺流入下方的大缸。过滤到一定程度,用木头夹板夹住布兜挤净残留豆浆,布兜里剩下的豆腐渣是生产队喂猪的上好饲料。
点卤水是关键环节。父亲手持铁勺,沿缸边缓缓往豆浆内兑卤水,边兑边搅拌。卤水如星雨坠入乳海,絮状云朵在沸浆中凝结沉浮,父亲俯身凝视,仿佛给婴孩喂粥,多一厘则苦,少一毫则浮。
最后是压豆腐。将木质长方形模具置于案板,铺上白纱布,倒入点好的豆腐脑,裹好白布,上面压上木板和重物,水顺着木板流走。半小时后,拆下模具,一大板白生生的豆腐便现于案板。父亲掀开白布,手指轻叩豆腐确认定型后,卸下模具,操刀切块。
父亲在十里八村靠做豆腐闯出名堂,他做的豆腐细腻滑嫩、味道纯正,久炖不散碎。父亲把豆腐做好,出门吆喝几声,小半天就能卖光。
临近年关,预订豆腐的乡亲源源不断,父亲在小本子上一一记录。因他在生产队诚信厚道、买卖公平,豆腐供不应求。乡亲买豆腐也可用黄豆换,父亲从不短斤少两,秤杆总翘得高高的。遇着赊账的,父亲也痛快答应。生产队有个孤寡老人爱吃豆腐,父亲见他生活困苦,常留豆腐给他还不收钱。父亲说,少赚点不要紧,吃不了亏。也正因父亲热心,村里村外谁家有红白事都找他做豆腐。
父亲常对我说,豆腐色泽洁白纯净,内里外在皆同,气质高雅却不倨傲,看似平常却有独特韵味,既能现身高档宴席,也能融入普通人家,贫富皆喜爱。
听着父亲的话,我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要知道,小时候,我们生活清苦,粗茶淡饭,粥菜度日,一年到头难得见几次荤腥,甚至过年也割不了几斤猪肉,豆腐在那时便是“珍贵”的美食。
那软嫩弹滑的大豆腐,薄如蝉翼的干豆腐,皆饱含父亲一生的心血。他用双手研磨出生活的醇厚本味,也打磨出我们兄弟前路的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