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两日,街角杂货铺的门口忽然支起一口大缸,缸里泡着青碧的苇叶。这苇叶是从城郊的芦苇荡新采的,叶脉里还淌着水乡的灵气。我驻足挑选时,叶片上的水珠便滚到指缝里,凉津津的,像是提前尝到了端午的滋味。
小时候在故乡,包粽子的苇叶是要自己采的。晨露未晞,芦苇丛里浮动着青草与淤泥混合的腥甜。祖母的手指在苇秆间翻飞,专挑二尺来长、三指宽的叶片。
备料是桩极讲究的事。糯米需用清水浸足三四个时辰,吸饱了水分的米粒会微微发胀,捏在指间像小珍珠般圆润。祖母总要往米里拌一勺碱水,说是能让粽子更糯。这碱水是用稻草灰滤的,盛在碗里,我偷偷舔过一口,涩得舌尖发麻,却不知为何与糯米相遇后,竟能幻化出金黄的色泽与特殊的香气。
馅料最见各家本事。祖母备了三样:赤豆沙是用石臼捣的,掺了自家熬的猪油;咸肉丁选的是五花三层,先用酱油、八角腌得透亮;还有一碟蜜枣,枣肉里裹着整颗松仁。
包粽子那日,天井里要支起桌子。浸好的糯米沥在竹筛里,水珠从篾缝间滴答落下,像在数着端午的倒计时。祖母坐在藤椅上,膝头摊着湿毛巾,取两片苇叶交叠,左手一旋便卷成锥形。我试过几次,不是漏米就是破叶,最后总变成个四不像的疙瘩。
真正的好手包粽子,是有韵律的。祖母先往叶筒里填层米,用竹筷戳几下,说是让米粒“落个座”;再填入馅料,覆上米,最后总要加一颗红枣盖顶。“这是给粽子的帽子。”她说着,右手压住米,左手将余叶折转,抽根马莲草一缠一绕,那粽子便服服帖帖地成了三棱锥。
煮粽子得用柴火大铁锅。粽子们挨挨挤挤地沉在水里,起初水面还平静,渐渐便冒出蟹眼似的小泡,继而翻起白浪。水汽携着苇叶的清香漫出来,先是徘徊在灶台上,后来索性占领了整个堂屋。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火舌舔着锅底,把脸烤得发烫。祖母说煮粽子要“三滚三凉”,每次水沸就添半瓢冷水,这样米才能由外至内熟得透。
待夕阳西斜,锅盖终于掀开。霎时间,满屋蒸腾的雾气里,碧绿的粽子们浮沉其间,像极了龙舟竞渡时溅起的浪花。祖母用竹夹子拣出粽子,浸在井水里“收汗”。真正的好粽子,须得凉透了才见功夫。解开马莲草,苇叶与米粒早已你中有我。米色金黄透亮,咬下去先是微韧,继而绵软,碱香混着叶香在齿间流转。豆沙馅的会流出暗红色的沙,咸肉馅的则汪着晶亮的油珠。祖母包的米永远不多不少,恰好与馅料达成黄金比例,绝不会出现咬三口还不见馅的尴尬。
如今街上的粽子花样百出,但我始终觉得,真正的粽子合该是朴素的模样:金黄的米团裹着诚实的馅料,被青叶温柔地怀抱,像端午时节那些羞于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层层叠叠的叶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