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听说插队落户女知青与农民结婚,总让人觉得其中有什么隐情,而与我同在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女同学陈心囡与农民结婚后没过多久又被推荐到九江师范学校读书,更让人疑窦丛生。两年后毕业回到大队小学教书,遂淡出了知青的视野。五十五年过去了,插队落户所在县政协文史委发文组织编纂上海知青在农村一书,随着访谈、口述实录等文稿的发布,已经变得遥远和淡漠的陈心囡同学的故事一幕一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以下为陈心囡同学口述实录。
务农印记
1969年3月25日,我乘坐东方红401号船离开上海到江西省都昌县左里公社新溪大队下王村插队落户。我们四个女同学和两个男同学分在一个生产队,生产队长用上面拨下来的一点点经费帮知青户添置了镰刀锄头等必需的小农具和生活用品,亲自动手帮知青户砌灶台,村里每户人家给知青户送一捆柴,还帮忙给划给知青户的自留地种上菜,在地里的菜没有长成前每户人家每天轮流给知青户送菜。春耕大忙已经开始,我们就赶紧下田干活了。那年春天老是下雨,先是下田插秧,雨水和在水田里干活溅起来的泥浆水把衣服给打湿了,洗了没法晒,只能是晾一晾,第二天接着穿。十天半个月后,我先是小腿肚子出现红疹,然后脓肿、溃烂,抹点上海带来的消炎药膏,包扎一下继续下田干活。春耕大忙就是插秧,而后就是漫长的田间管理,天天在水田里耘田,小腿肚子溃烂刚刚好了一点又发炎了,直到把生产队的全部水稻田耘了两遍,才从水田里爬了上来,小腿肚子的溃烂也慢慢自愈,留下了一片深深的疤痕。这是插队落户第一年在大田里劳作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但是更深的印记留在了心里,没有贫下中农的帮助和接济,知青在农村插不了队落不了户,更不可能待十年。
经受孤独
插队落户第二年,去上海探亲后回到农村,大队部安排我到新溪大队曹洁村当村小的赤脚教师,曹洁村的生产队长安排我住在村小同一栋房子后面空置的房间里。当了村小的赤脚教师不要下大田干活了,但砍柴、挑水、机米、煮饭、种自留地等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去承担,实在是太难了,而最难的是一个人生活的寂寞和孤独,尤其是阴雨天的傍晚,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夜幕早早降临,漫漫长夜都不知道怎么度过。那年盛夏,我清早起床发现大门旁的尿桶箍上缠着一条长长的白蛇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村里的老表说肯定是昨天晚上有蛇路过这里蜕的皮,我心里一惊,说明这房子里有蛇,非常害怕。一天傍晚,我洗完澡到门口倒洗澡水,黑漆漆的,突然看到一条碗口粗的大蛇,蛇身黄环和黑环相间,迅速向阴沟里滑去,吓得我扔下洗澡盆就往屋里跑。第二天把自己住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铺靠墙的一边还加了块长木板把床铺与墙壁隔开,可是没过几天,半夜里床铺靠墙的那块长木板突然倒了下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吓得我一骨碌下了床,再也不敢睡了。天亮以后,生产队长和大队干部听说以后都过来了,说是这栋房子以前是生产队的柴禾房,一直关着门,房间潮湿,容易藏蛇,床上靠墙的木板倒下来,可能是有大蛇贴着墙走过把木板给挤下来了。从安全角度考虑,大队干部吩咐生产队长给我另外找住的地方。
感恩相遇
我到曹洁村村小当赤脚教师以后,村里有位大娘对我一直非常关心和照顾,经常叫她儿子帮我干一些力气活,挑水、砍柴、种自留地等。所以,她听说生产队长要给我另外找住的地方便主动邀我上她家去住,我很自然就去了。开始我自己煮饭,但她家就一个灶台,实在不方便,后来就和她家吃在一起了。大娘对我照顾有加,每顿饭都给我开小灶,生活上的事也是她家全包。春节回上海探亲,大娘又给我准备了很多农副产品,让她儿子送我到九江,把行李挑上船才回家,我从上海探亲回来,也带了很多糕点糖果给大娘以示感谢。在她家住了差不多两年,一天,大娘对我说,闺女啊,做我家媳妇吧!我足足想了三天,到农村插队落户几年了,招工上调没什么音讯,而在村小教师这个岗位做下去没什么不好;大娘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她儿子忠厚老实,与这样的人结婚心里踏实,所以到大娘家做媳妇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就是好,我答应了。我父母开始反对,我坚持,后来也同意了。我心里明白,如果我没有到曹洁村当村小教师,没有蛇出没搬家的故事,没有大娘对我的照顾,我不可能在当地结婚。我是先认了自己的婆婆,而后认了自己的男人。
爱的赐予
婚后我就想着待在曹洁村安安心心、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可没过几个月,公社领导推荐我到九江师范学校读书,有人怀疑我是先知道了推荐上学的内幕消息然后才与农民结的婚,这让我倍感痛苦。那是1974年正月的一天,正下大雪,原来一起在下王村插队的女同学到曹洁村来找我,请我帮个忙,陪她到公社去打听一下贫下中农推荐知青上学什么时候开始报名的事,村小还在放假,我就陪她一起去了。下雪天,公社干部大都没有下乡,我们走进公社办公室找到值班的秘书,询问了推荐上学报名的事,秘书很惊讶,春节都还没有过完,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信息。他说,既然你们都来了,现在就可以报名。那个女同学听了很兴奋,立刻报了名。我们正准备离开,秘书突然问我,你怎么不报名?我说,我都已经与村里的农民结婚了,不算知青了,报名的资格都没有。公社秘书一脸茫然,恰好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干部走进了办公室,他说,通知上没有说结了婚的知青不能被推荐上学,你想去读书,也可以报名。我是半推半就报了名,就没当回事。而后几天,得到消息的知青陆陆续续从上海赶回来,公社领导开会研究推荐人选时,主要领导拍板了,推荐工农兵学员,又是哪里来哪里去,出于稳定和提高农村教师队伍的长远考虑,推荐与农民结婚的知青上学更合适。这样,我被推荐上学了。后来我到九江师范学校报到上学,才知道班级里的学员就我一个人是结了婚的,而且是与农民结婚。也许,这是对我纯而又纯的婚姻态度的一种爱的赐予。
生活淡定
那年九江师范学校还处于筹建阶段,第一年是普通班,第二年开始分专业。到农村插队落户前,我在上海市第十女子中学读书。这是一所区重点中学,我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很好,英语成绩更是出类拔萃,我提出报英语专业,学校领导说农村的小学不开设英语课,于是我就改报了数学专业,1976年毕业回到农村安排到新溪大队小学当数学教师。以前做村小教师是基本不出村,现在是曹洁村和大队部小学两点一线早出晚归,我发现在我离开农村到九江读书的两年时间里,在左里公社插队的知青竟没有一个招工上调,而后两年招工上调离知青似乎越来越远了,有的女同学也许是对招工上调失望了,经人介绍与在南昌、九江、景德镇工作的小伙结婚,然后作为职工家属照顾安排到丈夫单位做临时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年下半年,知青返城的政策出台,尚在农村插队的知青通过病退、顶替等途径回上海了,于是与当地人结婚的知青有人离婚,然后回上海去了,左里公社就留下了我一个曾经的上海知青。我男人好几次对我说,你和我结婚,亏大了。你想回去,也是有办法的。我明白他的意思,斩钉截铁地说:在哪里都是过日子,我就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
安享晚年
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人生的信条就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1999年,我从村小赤脚教师到大队小学国家编制教师,在农村从教整整三十年,后来,县教育局领导调我到县城实验小学当数学教师。进县城当教师是多少农村教师向往和梦寐以求的事,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在农村生活,一家人吃住基本不花钱,到了县城,我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女儿中学刚毕业,二女儿和儿子还在读书,一家五口就我一个人有工资,怎么过日子?但为了孩子,还是决定去了。时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了解到我家的实际情况,亲自出面协调,解决了我大女儿的工作问题,县教育局给我分配了住房,我家在县城安顿下来了。后来落实知青子女政策,我二女儿的户口迁到上海我父母家并到上海读书去了,大女儿结婚以后搬到婆家住去了,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在九江工作,家里的生活条件日渐改善。我在县实验小学教师岗位工作到2005年退休,八年前我男人过世了,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度变得十分消沉,我二女儿叫我把户口迁到她那里,回上海安度晚年。但我选择留下来,就像我婆婆,像曹洁村的女人,因为我的家在都昌,我就是个都昌人。
这就是与我同在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女知青和农民结婚的故事,一个把插队落户生活的艰难、病痛、孤独,以及与当地人结婚后在农村数十年几乎被人遗忘的日子过得如此踏实,尤其是八年前她男人过世后依然选择留下来。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无怨无悔一路走来——忠于自己所信守的人生原则,坚定不变?数十年简单平淡生活的浸润,使简单、平淡成了她人生的信条。而她同样用数十年简单平淡的生活诠释了一个女人“婚姻之贞”的深刻内涵,平凡中见证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