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紧,西北风一吹,儿子送上了六只“横爬”:五只“蟹妈妈”,一只“蟹爸爸”,清一色金毛青壳铁锈背白肚,脐部赛过一本小说书厚厚实实。照例浸、汏、煮,照例老姜切丝放陈醋绵白糖点缀。二十分钟后端上桌,扳脱蟹脚、大钳,扳开蟹盖,辣辣黄一堆,干净到居然泥肠都是雪雪白的,眼光差一点,大概寻都寻勿到呢。剥去蟹胃,一扬脖,满满一盖“蟹王”入肚,只觉得饱满、肥美,一嘴的甜意。妻笑语,今朝的蟹用勿着调料,就格样子吃可以了!
遥想当年吃大闸蟹,在上海滩,绝对是大事体,哪一家勿欢喜?上海人有句歇后语: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就可见一斑,一副大义凛然拼死吃河豚的腔调。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大概就五六岁吧,家里每每吃蟹总是做足功课:大我三岁的阿哥会相帮我卷起袖管汏清爽双手,因为当年吃蟹,大人、小囡全体五爪金龙——勿瞒大家,我至今都是这副吃相,要我戴手套我情愿勿吃!阿妹阿姨传过蟹来,阿哥会凑过身子帮我扳脚、扳大钳,打开蟹盖,用筷子挖去胃窦,剔除泥肠,然后,用调羹倒入调料,再转过身子叮嘱我,一定要趁热吃。然后,帮我剥去酥衣,把两个蟹墩倒转过来浸在调料里,顺便附上一句:蟹脚可以慢慢吃,勿急格!格点功课,从小都是阿哥教会我的,沿用至今。
当然,吃蟹“仪式”远非这些。比如蟹墩,要倒转过来横着吃才会吃出肉来,要用舌头、用牙齿,甚至用手相帮,顺着纹路去吃,否则,会吃到满嘴的碎壳,弄得不可收拾。比如蟹脚,要两头“通”,然后“嗍”;大钳,则要小心扳开,然后,巧用蟹脚下端的“阳伞柄”剔出来吃。往往一顿“蟹宴”结束,阿哥便会将其中顶大的大闸蟹的大钳壳左右交叉做成一只黑白色蝴蝶,用大头针固定在天井的板壁上,一字排开,栩栩如生。我总是一脸灿烂地拉着父亲的手催他去观赏,家父总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俩,爷爷才叫有本事,每每吃完大闸蟹,“原只头”都能拼出来呢!
现在回过头来看,吃蟹这点技巧,我因天性毛糙,从未学会,不过吃蟹格点“仪式”倒记忆犹新。至今,从不敢在大庭广众的饭局上吃蟹,哪怕摆满一次性手套,即使毛蟹年糕也未敢夹一爿——俗称“败兆腔”!
上世纪60年代初,清清爽爽记得吃晚饭前的那一次淡水路小菜场买蟹盛况——蟹摊从丰裕里对过西成里隔壁开始,一路朝北总要到永吉里弄口吧,只只摊头500瓦电灯泡锃锃亮,人头济济人声喧嚣。爸爸妈妈搀着我和阿哥全家出动去“轧蟹市”,一路上,我莫名的兴奋,赛过过节。从人缝间看过去,蟹全部放在桌台板上的腰子形桶里,当然,绝大部分是放在铁丝网格做成的笼子里,绝对不是今日的布局——用粗绳子结结实实捆扎而动弹不得,而是横七竖八,重重相叠,有的吐着晶莹剔透的气泡在休养生息,更多的是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地横着身子巡行。
蟹市里最为弹眼落睛的是隔壁玉振里表兄阿晓的同学“喇叭头”他妈妈——当年的淡水路菜场买蟹专业户:大眼睛、大嗓门,你只要复兴中路一转弯,刚步入淡水路一侧,就能听到她高分贝的叫卖声,还有一个亮点是她的广告特别出挑——一只硬板纸制作的阳澄湖大闸蟹,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居然是两只100瓦的“赤膊电灯泡”,光彩四射生动形象,吸引了不晓得多少钟情于蟹爸爸、蟹妈妈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