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光,东昇里每日最闹猛的辰光是上午八九点、下午两三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弹棉花毯的,有布底鞋打汽车底掌子和修补套鞋的,有卖白糖糯米桂花莲心粥和香炒热白果的,弄堂口还有摸彩、看西洋镜……所有这些,最入耳的是修棕棚、藤棚的声音:阿有啥坏个棕棚修哇,阿有啥坏个藤棚修哇!
最吸引小孩的,是卖棉花糖的,一架看上去十分单薄的竹木结构机器,叫卖人边叫喊边踩踏着一块条形踏脚板,手上还不时添上一勺白砂糖,一歇歇工夫,奇迹出现了:一丝一丝雪雪白、轻飘飘的棉花絮一样的糖丝,源源不断从机器芯子里飞扬而起,此时的小贩,取过一根小竹棒,顺势一缠一绕,瞬间,一大捧交到小囡手中。花五分洋钿,足足收获半只面盘那么一大捧,伸出舌头一舔——味道好极了!
最稀奇的是外国人磨剪刀:一只长条形板凳扛在肩上,不过嘴里肯定勿是常见的削刀磨剪刀呐喊的几个熟悉的音节,估计是俄文与上海闲话的杂交吧,工具也不是常见的那款青色磨刀石,而是一架手摇砂轮机器。那人二三十岁的年龄,身形高大腰圆膀粗,白皮肤浓汗毛,长睫毛凹眼睛,脚穿厚重的翻毛中帮皮鞋,典型的斯拉夫民族腔调。砂轮转起,火星四溅,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没几分钟时间,一把把旧剪刀、旧菜刀,被他磨得贼亮飞快。后来听父亲讲,俄国十月革命时,白俄贵族一部分由陆路进入哈尔滨,一部分由海路进入上海英租界、法租界。进入法租界,稍有资产的在霞飞路上经营罗宋大餐和咖啡馆,稍有姿色的在舞厅陪舞。反之,则流落街头削刀磨剪刀!
最具观赏性的是江西人补碗,当然,前提是殷实人家,使用的餐具都是成套名贵的。只见那位补碗匠掏出一套修理家什:一根尺把长擀面杖粗细的圆木棒,棒身布满纹路,纹路里缠着细麻绳。接着,取出金刚钻头,“脚馒头”上盖上一块软熟的工作毯,碗底朝天,在裂纹边沿轻轻“笃”出一排对称小壁洞后,将钻头固定在圆木棒底部旋紧,开始在小壁洞上钻孔。从前,没有电动钻机,就靠师傅用嘴固定这根“棒头”,再用双手分别顺时针、逆时针来回扯动细麻绳,这根“棒头”便快速转动起来,洞眼瞬间打穿。当裂痕两侧钻出几个小孔后,补碗师傅从一只铁皮匣子里小心翼翼用镊子钳取出几枚紫铜的“工字”钢钉,一一嵌入小孔之中,再敲钉转脚。完工后,倒像是一件凹凸有致的工艺品,给金边碗平添了一种富贵相。
除了小贩有滋有味的表演,弄堂里最为撩拨我幼小心灵的是“听故事”。
大热天入夜,总有几个大我四五岁的“大小人”,靠在过街楼下一侧的墙头上,旁边总有一圈小出好多岁的小巴辣子在专心听伊讲故事。记得马家阿玉哥是专讲福尔摩斯探案的。他到底讲过几则,讲点啥物事,我印象全无。只记得昏黄路灯下,阿玉哥两只专注的眼睛炯炯有神,小巴辣子们大气也不敢出、汗毛根根竖起的情景,至今都觉得很扎劲!每次讲完故事,都会特地补充:当年,公安局刑侦队进修使用的教材,就是福尔摩斯探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