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锄,就是立秋前后锄地结束,擦净锄板上的泥土,包好锄把,把锄子收起来。挂锄意味着庄稼封垄了,杂草对庄稼构不成威胁,再锄会伤根,影响收成。挂锄期间,人不用下田,顶多到地边子瞅瞅旱了没有,麻雀糟蹋谷子没有,或小心翼翼去薅个长草什么的。
挂锄与锄地比,有着天壤之别。先说锄地,一遍两遍三遍,八卦炉的天,个个汗珠子摔八瓣儿,晒得爆皮。小晌午头,纱帐里见不得一丝风,跟个大蒸笼没区别。皮肤上汗水成溜儿顺着脊背和肚皮往下淌,才抹了前一拨,后一拨又赶来,腌得眼涩涩的麻溜溜的。
挂锄的三个月里,人清闲了。勤快的,赶鸭撵鹅放羊;懒散的,拖着个黑不溜秋的麦秸苫子,寻了得风干净的树荫下一铺,优哉游哉地等着人来甩扑克。腿脚不利索的老头们,树荫下,桥洞里,只要能纳凉,都是闲扯的好去处。年轻时走南闯北见世面的,讲奇闻轶事,说了有趣的稀奇的,半黑半紫的两片唇,笑得能扯到耳根,艰辛处不顺里,免不了哂笑着骂上两句感慨几句。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听又像没听,懂又似没懂,对人家说笑,显得羡慕又不屑,于是默然咬烟管,也不多搭腔,只寻着个什么来瞅着。有点岁数的女人,不管太阳多毒,热浪烧脸多疼,扎堆拾掇针线活,得空里什么张家的小鸡能下蛋了,李家的猪仔会吃食了,又谁谁家的小媳妇特爱俏,美得上铺前还摸镜子去哈。小媳妇们可没这门心思,才过门的,穿红着绿,头梳得溜光水滑,背着个包袱皮子,美滋滋去回娘家。结婚上几个年头的,还真跟歌里唱的那样,鸡呀鸭呀娃娃呀,一个不漏搬到娘家去。
另一种奇景,丰子恺漫画似的。老,又不是多老的那种老头,一早起来,就朝代销店蹒来。不说话,掌柜的就知道他要什么。一阵叮叮当当,酒杯摆上,缸盖儿揭开,酒提子也伸进去了。小心提出来,满满盈盈,不多不少,正好二两半。急的,也不坐,呆脸仰脖,喉结一提一缩,咕咚就完,完了捋胡子咂嘴,意犹未尽的样子。黏糊的,凳子上一坐,慢慢地咂,细细地品,偶尔买个咸鸭蛋,或向掌柜的要块咸菜疙瘩作馔儿。碰上几个共事的,更黏了,一杆旱烟锅,你吃完一锅子了,装了烟杆嘴儿,杵胳肢窝戳着擦了擦轮到我吃,我吃完一锅子后装了烟再轮给他吃,让来让去,水淋淋的烟杆嘴子像饱蘸的笔头。
村头有个名唤芦花的中年妇女,论辈分,我称她四奶奶。她家的西偏房,常年搁着用狗尾巴花和猪耳草染的两筐芦花。四奶奶会唱戏,她的绝活是不用板头和过门,也不用描眉和精心装扮,只是在肩头缀红绿相间的芦花。她的《女起解》最是精彩:“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旦角的步儿一踮,那个芦花和星眼,婆娑得一塌糊涂,好像她真的是那苏三,有多大仇似的。
我本家三爷,七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走路年轻人都得跑着撵。三爷的鼓槌、梨花简、大鼓,连同村里一群中老年男人,往往成了夜晚最鲜明的标志。《岳飞传》《杨家将》《薛仁贵征东》《三侠五义》,忠臣和高手教他说得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鲨,奸臣佞人被骂得不如游荡的野狗。娴熟的鼓技,悦耳的简花,嘶哑浑厚的唱腔,简洁的心理刻画和惟妙惟肖的动作,听得老头们精神头饱满,两颊深陷脸面通红,烟锅里的烟火毕毕剥剥,好像天底下只剩这一口快活了。中年男人却唏嘘不已,恨不得去拿菖蒲作剑舞,非要砍那奸佞小人祖宗八辈儿才解恨。
老一辈生活中的景和物,已渐行渐远,那时的安适那时的热闹,于我,已幻化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