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沆瀣”本是美好的词

2024-07-09    作者:喻 军

  “沆瀣”原指夜半的水汽、露气或弥升的地气,《楚辞》中有“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凌阳子明经》又有“春食朝霞,冬饮沆瀣”之说。晚唐诗人陆龟蒙的《秘色越器》中:“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分明把“沆瀣”当做琼浆玉液了。这么清纯洁美的词,后来却成了贬义词,直从日月精华的“沆瀣之气”,沦为浑浊遭唾的“沆瀣一气”。虽一字之差,其意已南辕北辙。

  这事得从唐僖宗时长安举行的一场科举考试说起:中书侍郎兼工部尚书崔沆,受委派担任主考官。在各地来京的应试者中,有个名叫崔瀣的考生文采不凡,金榜高中,并很快出任重要部门的肥差。按照当时礼仪,考试及第之人都算是主考官的门生,均须于发榜之后,去恩师府上拜谢的。见到这位与自己“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门生,崔沆不由赞许有加。消息一传出,那些自以为怀珠韫玉的落榜生心里酸酸的,一腔怨气,顿时发为疑窦重重的猜忌:崔沆、崔瀣同姓,莫非有亲戚关系吧?否则素无名声、草根出身的崔瀣怎会龙门点额呢?在事实尚未澄清之时,一股来势汹汹的非议之声已流布于市。同时,一个毁了“沆瀣”这个美词的成语也即刻诞生——“座主门生,沆瀣一气”。此“沆”即指崔沆;此“瀣”即指崔瀣。似乎无形中,好好的“沆瀣”二字,竟成了暗通款曲、相互勾结的不堪之词。后来人们常用这个成语,比喻宵小苟且之徒。以上这个故事,载于宋人钱易编撰的《南部新书·戊集》。

  想想真是冤啊!清气弥漫、草长露滋的“沆瀣”招谁惹谁了?竟落入如此不堪的语境?以至于它的来历和原意常被人忽略,却每因某事某人言有所斥、情有所愤之时,总在嘴边挤出四个字:“沆瀣一气!”倘《楚辞》中的“沆瀣”有知,或也无地自容。

  自“沆瀣”一词沦落污浊,泯去了它的露气、清气和文气,而平添了一股黑气、野气和邪气。有人或以为这纯属起名巧合所导致的极个别事例,确有其巧合性,甚而有时我会想:怎能因为世有崔沆、崔瀣二人之极个别事例,便使“沆瀣”这个美词从此蒙灰呢?但我后来发现,名中带“沆”“瀣”的绝非个案,此处便举一例:某年去南京,受友人邀请去门东仁厚里三号、周处读书台附近的王伯沆、周法高纪念馆(王系周姑父)参观。王伯沆(1871—1944)先生系清末、民国年间著名学者,一生服膺太谷之学(儒学在民间的别派),主张通过“立言、立功、立德”达至“希贤、希圣、希天”的生命境界。其学问广博,淹通四部,曾先后执教于两江师范学堂、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金陵女子大学和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等院校,还曾担任学者陈寅恪先生昆仲之家的教师。此外,王伯沆先生还富藏甲骨,与当时的一流学者和社会贤达均有往来。

  有趣的是,王伯沆先生字伯“沆”,名“瀣”,晚年自号“冬饮”,别署“沆一”。“冬饮”者,其出处不正是前文所提《陵阳子明经》中的“冬饮沆瀣”吗?其名、字、号三者合一,均为“沆瀣”二字的延伸,寄寓了洁身自好、饮露餐菊般的士者襟怀。故每每想起王伯沆先生,总为“沆瀣”二字生起一股欣慰之情,也不由想起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所说“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的话来。

  恍觉就在这词语的升降之间,那裹着清露、放着清辉的“沆瀣”,捶字亦难移其义,也必令会意者妍媸自别。愿“沆瀣之气”常在,且每于我们甄别、欣赏古老的汉字时,成为萦回于心头的一缕美丽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