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三大“明星”:一颗菜——翠玉白菜、一块肉——东坡肉石、一口锅——毛公鼎。毛公鼎,与大克鼎、大盂鼎并称“海内三宝”,是迄今发现的铭文字数最多的青铜器。
希世之宝乃得流传
毛公鼎沉睡千年的地方叫周原。周原,位于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岐山两县交界处。道光末年(一说1843年),毛公鼎在这片“青铜器之乡”横空出世。据《陕西金石志》的记载,毛公鼎“由烂铜铺在乡间收买,运省备熔化,为苏亿年瞥见,以市钱六十千购得之,运京出售,希世之宝,乃得流传”。苏亿年与兄弟苏兆年是西安人,在京城琉璃厂经营一家古玩铺子永和斋。两人得了毛公鼎,自然是奇货可居。幸运的是,他们最终为毛公鼎寻到的买家,不但是一位金石藏家,还是一位大学问家。他就是苏氏兄弟的老主顾陈介祺。陈介祺,字寿卿,号簠斋,中进士后一直供职翰林院。他身在官场,内心最爱的却是金石文字的搜集与考证。1852年,他以三年俸银将毛公鼎收入家中。这对于毛公鼎而言,着实是一件幸事。凭借深厚的史学功底和金文辨识能力,陈介祺将毛公鼎铭文精心拓印,悉心研究,数易其稿,考释出了铭文中的大多数字。以此为起点,后世学者对毛公鼎铭文的考释持续了170多年,至今仅有个别字词没有达成共识。
由于合文、失铸字等原因,学者们对毛公鼎铭文的具体字数意见不同,有497字、499字、500字等不同的说法。不过,铭文的主要内容毫无争议,5段铭文先追述了周文王、周武王的历史功绩,接着说到如今四方动乱,王室衰微,周宣王告诫毛公要勤于辅佐君王,巩固先王事业,最后赏赐给毛公美酒、玉器、车马、兵士、命服等。正因如此,毛公鼎铭文拓片及释文从陈介祺手中流出后,立即引起金石学界的瞩目。
陈介祺秘藏不示人
1854年,借着为母亲办理丧事的机会,陈介祺亲自将毛公鼎运回故乡山东潍县(今潍坊市),从此远离官场,潜心治学。在万印楼,他将自己的上万件收藏记录在册,整理成《藏古册目及题记》,其中独独没有毛公鼎,仅留下“大鼎”二字和一纸空白。
毛公鼎在陈介祺手中度过了隐秘而安全的三十年,奈何一个“不肖子孙”,将毛公鼎送上了辛酸的漂泊之路。
1882年,陈介祺在潍县病故,平生所藏古器一分为三,毛公鼎归了次子陈厚滋,后来又传到陈厚滋儿子陈陔手中。或许是晚清官场留给陈介祺的阴影太严重,他生前为子孙立下三条规矩:一不许做官,二不许经商,三不许念佛信教。他期望后辈安分守己做学问。可惜,身后事并不如他所愿。孙子陈陔,先是违背祖训,开设钱庄、药铺,想以此振兴家业。不久,竟把祖父秘藏多年的毛公鼎也给卖了。买走毛公鼎的人是端方。在清末政坛,端方可算显赫一时,历任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等要职,还曾受清廷委派,率团出国考察宪政。
这样一个“权贵收藏家”动了毛公鼎的心思,陈陔哪里抵挡得住?一开始,陈陔并没有被银子打动,但对方许诺,除一万两银子外,还让陈陔担任一年湖北银元局局长。陈陔这才鬼迷心窍,觉得任一年银元局局长,可就发大财了,不顾家人劝阻,硬是出让了毛公鼎。鼎出手后,官位没有到手,陈陔才发现上了当,悔恨交加,一病不起。陈介祺的女婿吴重熹为此曾赋诗一首,“楚人轻问周家鼎,尤物从来不福人”。此诗是叹陈家后人,孰料,竟也预示了端方的命运。端方机关算尽,得鼎不过一年,就在四川保路运动中被杀。
好友相助叶恭绰筹款赎买
端方死后,家道中落。失去强权人物的庇护,毛公鼎再次漂泊无定。谁来拯救国宝于危难之际?关键时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叶恭绰挺身而出。多年来,无论在朝或在野,叶恭绰一直都是古代文化遗产的守护者,勘察大同石窟、拦截敦煌经卷、支持西北科学考察……此时,面对毛公鼎,叶恭绰手头也不宽裕,多亏两位好友慷慨解囊,合股助了他一臂之力。与“功臣”叶恭绰相比,两位好友与毛公鼎的缘分鲜为人知,他们的名字应该被我们记住:教育家郑洪年和书法家冯恕。1930年,郑、冯两人出让股份,毛公鼎方归叶恭绰一人收藏,叶家的命运从此与毛公鼎交织在一起。
叶公超护宝遭拘捕
1973年,张光远的著作《西周重器毛公鼎》在台湾出版,在书中披露了一段从未公开的往事。1937年底,上海沦为孤岛,叶恭绰匆匆避往香港,毛公鼎与其他书画藏品,则被全部留置在上海。叶恭绰的小妾潘氏,意欲侵吞叶氏留在上海的家产,还提起了讼事。叶恭绰当时已年近花甲,不便出面,就让侄子叶公超前往上海处理家事。
不料,潘氏为达目的,竟向日本宪兵队告密,透露了叶家收藏毛公鼎的事情。日本宪兵队一听,当即来到法租界劳里育路卫乐园三号的叶宅搜捕。万幸,宪兵队先搜出了一些字书,还有两支手枪,看到手枪,日本宪兵竟疏忽了毛公鼎。张光远写道:“故毛公鼎虽密藏在公超卧榻之下,竟然未被发现,是其大幸!”毛公鼎躲过一劫,叶公超却被日本宪兵队拘捕了,罪名是间谍罪。他在日本宪兵总部坐了49天牢(一说39天),前后被审讯7次,受鞭挞、水刑2次,但始终没有说出毛公鼎的藏处。多年后,他在清华的同窗好友顾毓琇回忆,叶公超在狱中曾辗转递出一张字条,字条是一张香烟纸,上面写着:“Trust me!Will not yield!”(相信我!决不投降!)这场劫难后,叶公超无心再回昆明教书。一向不问政治的他,人生由此转向。这也是很多人熟悉的叶公超,前半生是文人,后半生是政客。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弃学从政由毛公鼎而起。若不是保护毛公鼎,人们也不知道,叶公超一介文人,屡屡受刑,竟能如此坚贞不屈。据张光远书中所记,为了脱身,叶公超急中生智,悄悄传信给家人,请来铸工,伪造了一个青铜器交给日本人,终于获释。
被军统特务们当成了烧纸炉
叶公超出狱后,将毛公鼎安然带到香港,交还给了叔叔。在叶公超的口述中,1941年底,日本发动南侵战争,攻陷香港后,叶恭绰又带着毛公鼎回到上海。“唯不幸病中窘迫”,就把毛公鼎典押给银行,后来由一个商人陈咏仁借资,从银行赎取回来。日本战败投降后,叶恭绰把毛公鼎捐献给了政府,那以后才算归公家所有。
对此,同在台湾的学者刘阶平讲述了一个不同的版本:毛公鼎最后是由陈咏仁献给政府的,并非叶恭绰。抗战胜利后,毛公鼎结束了在私人手中漂泊的命运。毛公鼎的归公之路并不顺利,直到今天,从陈咏仁之手到南京“中央博物院”那段历史仍众说纷纭,迷雾重重。一种最流行的说法是:毛公鼎一度被军统局局长戴笠据为己有,直到他乘飞机失事死后,才由军统局上交。戴笠的“得力干将”、曾任军统局总务处长的沈醉,关于接收毛公鼎的回忆更加戏剧化。戴笠还没死时,军统就成立了财产清查委员会,主要由沈醉负责,但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拖到戴笠死了,沈醉这个接收大员才来到上海。当时,他就住在上海杜美路军统办事处的楼房里。清查工作接近尾声,可清单上的毛公鼎一直找不到,上海办事处的人只好请来几个老古董商,一起到沈醉办公室想办法。一个古董商正侃侃而谈,突然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办公桌旁的那只烧纸炉。其他古董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一个个呆若木鸡,都像着了魔似的向烧纸炉扑去,嘴里发出不同的惊呼声:“我的妈哟!”“老天爷呀!”“这可真是罪过呀!”沈醉被弄得莫名其妙,一问才知,这个烧纸炉竟然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毛公鼎。
1946年,毛公鼎被安放在南京朝天宫,这里正在筹建“中央博物院”。与它相伴的,还有辗转万里、历尽劫难的上万箱故宫文物。同年10月,在一场“文物还都展览”上,毛公鼎第一次公开与世人见面,它的流浪之旅似乎终于结束了。没有人料到,仅仅两年后,毛公鼎又要面临离别,漂洋过海。而那些守护它的“功臣”们,也被一湾海峡分隔两岸,只能凭借宝鼎拓片,遥寄相思。
寄托两岸同胞共同情愫
新中国成立前夕,叶恭绰在香港收到了北上的邀请。一番思考后,他决定北上参政议政。1950年3月,70岁的叶恭绰顺利抵达首都北京。
叶恭绰没想到,此生再也没有见到侄子叶公超,也没有见到叔侄二人曾搏命守护的毛公鼎。1949年,百万雄师即将突破长江天险,留在南京的叶公超已官至“外交部政务次长”。他走向了与叔叔叶恭绰相反的方向,南下,去了台湾。前一年的冬天,南京下关码头,700多个神秘的箱子,登上了国民党海军军舰“中鼎号”。这些箱子里,装满了来自故宫博物院、“中央博物院”、中研院史语所等5个机构的珍贵文物,其中就包括毛公鼎。从1933年起就负责故宫仓库和文物管理的庄严,也登上了“中鼎号”。从北京到南京,从四川到贵州,庄严护送故宫文物走过了大半个中国。如今,他又要随故宫文物和毛公鼎一起去台湾。
毛公鼎,寄托着两岸同胞共同的情愫。虽隔海相望,但两岸同胞对毛公鼎的守护从未停止。
垂暮之年的叶恭绰,把自己收藏的所有古代典籍、书画、器具等,全都捐给了各地的美术馆、博物馆,独独惋惜毛公鼎没有留在大陆。1981年,叶公超在台北逝世。生前,他将自己收藏的毛公鼎拓本,捐赠给了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份拓本上,还有叶恭绰1946年的题跋:“此器兹移国有,可云得所。”
如今,作为永不更换的展品,毛公鼎被摆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商周青铜展厅最醒目的位置,静静地迎接海峡内外的参观者。1980年,守护了一辈子文物的庄严与世长辞。去世前,他和小儿子庄灵念叨,自己终身的遗憾是没能把这些宝贝再带回北京去。弥留之际,他最后说的两个字是“北平”。 (摘自《 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