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89岁了,在我十五六岁刚进中学时,邻居小皮匠与小裁缝在天井里办的那场婚宴,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我曾居住的余姚路(以前叫小沙渡路)石库门两层楼建筑里,一楼和二楼木扶梯的中间,有一个夹层叫二层阁,住着一个小皮匠。二层阁的房高只有1.5米,大人要弯着腰才能进出。在前楼上面,搭了间假三层,也叫三层阁,用现在时髦话叫“违章建筑”,里面住着一个早年丧夫的30多岁的女裁缝,大家都叫她“小裁缝”。小皮匠来自苏北乡下,小裁缝是从宁波乡下来的,他俩都是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来到上海。在同一弄堂口,一个摆皮匠摊,另一个搁台缝纫机,做做小生意。
那天,是年三十的前两周,住在二层阁里的小皮匠逐一敲开客堂间、前楼、亭子间的门,对邻里说:请大家吃好夜饭到二层阁来一趟,要商量桩事体。问他是什么事,小皮匠只是眯眯眼、歪歪嘴,说“到辰光再讲”。小皮匠从来都没有这么卖过关子,众邻里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晚饭后,邻居们三三两两来到二层阁坐定后,小皮匠宣布:“我和小裁缝要结婚了!”大家听了,先是吃惊,平常倒看不出,保密工作做得嘎到位!紧接着就都乐了,小裁缝配小皮匠,合适!底层阿婆开心地说,这真是我们这栋楼的大喜事呀!阿嫂们开起玩笑:两只摊头在弄堂口“轧朋友”,阿拉竟然都木知木觉,现在要结婚了,哪能不宣布呢!小皮匠接着说,打算在年初一办婚事,请大家吃喜酒。大家七嘴八舌,一致认为,到饭店开销太大,索性就在天井里面办。天井里挤一挤,可放三张台面,热热闹闹。晚上冷,又怕落雨,打算在天井上面用铅皮搭个天花板。经过大家商量,决定由小皮匠担任采购,客堂间阿婆负责冷盆,前楼阿婶负责点心,我姆妈负责热炒……就这样,一场婚宴敲定了。
新婚那天,楼里的邻居们忙开了,男人们有的外出借台面,有的买炮仗,有的写对联。我们小孩子高兴得在弄堂里蹦蹦跳跳。晚上,天井里吊了三只60支光的大灯泡。小皮匠和小裁缝一身红绿缎子新棉袄,楼上楼下六户人家的男女老少,围坐在圆台桌旁边,好不热闹。
婚礼开始,没有主婚人,没有介绍人,只有新郎、新娘互相躹躬,并在邻居欢笑声中,喝了杯交杯酒。邻里们要新郎对新娘讲几句话。小皮匠不晓得从哪里学来一句,带着浓浓的苏北口音说:“海枯石烂,此情不变;白头到老,恩爱一生!”紧接着,他一脸庄重:“我小皮匠如果对小裁缝不好,天打雷劈!”小皮匠的表白博得一片掌声。轮到小裁缝时,她虽不太会讲话,倒还大方,直白地说:“愿意嫁给小皮匠。”
在一片祝贺声中,邻居们纷纷给两位新人送礼,住在前楼的账房先生送了一套钢精锅子,客堂间爷叔送了几条香烟,我姆妈给新婚夫妻各送了一件羊毛衫,住后楼的阿姨给他们各送了一条围巾。在掌声中,新郎、新娘拱手致谢,接着新郎依次敬酒、敬烟……婚宴充满石库门里弄浓浓的情谊和欢乐气氛,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我们楼栋里的“天井里的婚宴”,在弄堂里传为美谈。这算是开了个头,后来弄堂里有好几户人家,都是在天井里办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