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刊奇人郑心永

2024-05-11    作者:吴兴人

  2019年10月下旬,著名报人郑心永先生无疾而终,活了整整100岁。

  《社会大学》成为名牌副刊

  心永十七岁就闯荡社会,远赴泰国谋生了。上海解放前夕,心永参加地下党领导的《上海人民》报工作,迎接上海的解放。上海解放后,参加接收旧新闻单位工作,并任上海新闻协会(市文委所属)党组成员,分管《文汇报》有关党务工作,并任《文汇报》编委。1953年1月,召开中共上海市第一次党代会,心永是新闻界两名党代表之一。

  心永是我1960年进《文汇报》工作的第一位顶头上司。我被分配到理论部的副刊《社会大学》,当了一名“助教”。

  不过,这名“助教”不好当。除了写稿、改稿、跑腿等杂事外,最要紧的是,要向各界著名人士组稿。《社会大学》结合社会生活实际,每周举办“社会大学讲座”,主讲人有王亚南、沈志远、周原冰、吴泽、陈仁炳、石啸冲等学者,都是上海鼎鼎大名的教授,极受青年读者欢迎。“社会大学讲座”的教授社会地位很高, “薪水”却只有一点菲薄的稿酬,但他们心甘情愿为《社会大学》授课。

  心永告诉我,向这些名家组稿,自己事先要做好“功课”,至少要读过他们的一两本著作,否则,你上门去找他们,会“话不投机半句多”、约稿任务完不成。复旦大学有一批著名学者大都住在第九宿舍,他们都是心永的好朋友。他带我去串门组稿,熟门熟路,特别关照我:到学者家里,人家端上茶来,你别多喝,水喝多了要“方便”,你“方便”,人家不方便。每次约稿,不要干扰专家工作,所以组稿时间最好放在他们下班后的下午。93岁去世的《文汇报》副总编辑张煦棠,也当过《社会大学》“助教”,也常随心永去组稿。那时,从外滩到复旦大学,没有差头可乘,只好坐3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坐一个多小时。张煦棠告诉我,跟心永出去组稿,中饭要吃吃饱。下了电车,再在马路边买一个几分钱的烘山芋,便是当天的晚饭。跨进教授家门,主人正在用餐,心永马上连声说,我们刚吃过了。等对方用餐毕,心永和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天,聊到得意时,跳出一个题目,便向对方组稿,一拍即合。一个晚上,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组稿三四篇,收获甚丰,但回到家里,已10时许,肚皮饿得叽里咕噜。《文汇月刊》主编梅朵组稿有办法,文化界有“梅朵梅朵没法躲”之说;而心永组稿,理论界反映是异曲同工:“心永约稿,无法不允”。他们的一条共同的组稿经验是:对名家盯住不放。

  《社会大学》的“青年修养” “小小座谈会” “问题讨论” “杂谈”等栏目,读者对象也是青年。心永还要求我从来信中发现“小小座谈会”的讨论题目,如:张华跳粪坑救老农是不是值得?《社会大学》邀请普通作者来报社开座谈会,心永也不怠慢,因为作者都是《社会大学》的“衣食父母”。他命我到马路对面的一家饭店为每人订一份盖浇饭,届时送到。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 “外卖”。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这是对作者特别阔绰的招待。到《社会大学》去过的作者,许多人后来成了知名教授和领导,如余心言当上了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当时也和我们一起吃盖浇饭。《社会大学》这个半版大小的副刊,每天出刊,内容丰富多样,文章长长短短,心永自己动手设计版样,编排也有特色,办了10年,蜚声全国,成为《文汇报》的名牌副刊之一。《社会大学》如逢周日出刊,还可以单独订阅、零买,报摊上可以单独买到,这在当时新闻界,也是一大创新。

  从1960年11月起,心永在《文汇报》第三版又独创了一个学术版,都是大块文章,展开各种学术问题的讨论,一周两期,每期15000字(当时报纸只出4版, 6号字体),刊登历史、哲学、美学、音乐、文学、语言学、经济学、心理学和自然辩证法等方面的争鸣文章。此举一鸣惊人,也是人无我有,在上海乃至全国的教育界、文化界、学术界引起热烈反响,一扫知识界的沉闷空气。一些曾遭受过批判的学者也因此打消了顾虑,主动应约愿意写文章。一些原来很少给报纸写文章的老专家,如翻译《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人口理论家吴斐丹、翻译家傅东华等,也主动为学术版撰稿。兄弟省市的一些知名学者如周建人、高亨等也主动与报社联系并投稿。不到一个月,学术界来稿计达130余篇,史无前例。1961年1月30日,中共中央文件转发内刊《文汇报的学术版很受上海学术界欢迎》一文,并作批示,行文全国,一时,《文汇报》重新声名大振。当时的《解放日报》总编辑王维赞扬说“《文汇报》又考中了一个状元”。全国各报刊纷纷派人前来“取经”,冷落多年的圆明园路149号的门口,车水马龙,又重新热闹起来。

  创办《民主与法制》

  “四人帮”被粉碎后,心永到上海市社联工作。是时,正值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拨乱反正,天下大治。心永报纸不办了,改办刊物。他白手起家,创办了《民主与法制》杂志,任首任总编辑,是年65岁。读大学的女儿曾劝他:民主与法制被“四人帮”糟蹋成这样,重建谈何容易?办个杂志能起多大作用?心永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女儿。其时,杂志已办起来了,得到了市领导夏征农和魏文伯的支持,叶剑英元帅也为它题了词。

  杂志创办之初,只有两个半人(一位编辑是兼职),要负责组稿、采访、发稿和校对、发行,以及财务和各种事务,借了一间空房和若干现成家具,作为办公室。刊物开办时,没有向国家领过半分钱的费用或财政补贴。心永和承印的《文汇报》印刷厂商定:纸张和印刷费暂时借一借,记在账上,待刊物售出后还钱。这是一笔很有风险的买卖,印刷厂给足了心永面子,先垫了纸张和人工,为他办刊物开了绿灯。我在排字车间中常常见到他的身影。心永自己不领《民主与法制》一分钱的工资,但自己的工资,却是靠市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部长陈沂亲笔写信,向他所在的单位催要,才拿到手的。

  记者大多是“志愿军”,都是心永的老朋友或是老部下,自愿前来帮忙、为他打工。不少人是法学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或新闻界的名记者,有丰富的采访经验和判断眼光。有了这样一支强大的记者和作者队伍作后盾,保证了杂志每期都能发表一些有见解、有分量、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的报道和文章,因此杂志一发行,发行量直线上升,每期上升几万份。这是非常少有的。

  心永办《民主与法制》,努力学习韬奋先生办《生活》周刊的精神,一再强调要重视读者来信。杂志每天收到两三百封来信。心永组织大量人员认真阅读、认真处理。心永强调,杂志是读者的公仆。把读者当作主人,必然把自己当成公仆;反之,把自己当作主人,板起面孔说教,必把读者当作仆人。因此,读者来信是办好杂志的生命线,为读者服务,帮助他们解决实际问题,也是办好杂志的生命线。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痛点,就是遗留下来的冤假错案。有些错案沉冤,经《民主与法制》的干预,迅速得到平反。

  《中国老年》一炮打响

  此后,他又与友人创办全国第一个反映老年问题的《中国老年》杂志。《中国老年》又是一炮打响,第一期发8万份!同时,他又应邓朴方的邀请,参与创办全国第一个残疾人的刊物《三月风》,还参与创办全国第一个普及法律知识的通俗刊物《法律咨询》。办一个,成一个,办一个,活一个,每一个杂志影响都很大。他在年届90岁时,写过一首诗,回顾了当年创办《民主与法制》的情景:“如山冤案谁解悬?胜会三中庆回天。我也阵前当卒子,民主法制唱开篇。”我以为,“当卒子”一语,心永实在是过谦了!一名卒子,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能量?他是一位纵横报业的老将。《民主与法制》办刊三年,发行量从2万份激增到80万份,还出版了丛书,办了一个印刷厂,创利80多万元(当时是一笔大数目)。《中国老年》杂志也从最初的8万份猛增到后来的40余万份。《文汇报》著名记者郑重评价道:“他是少有的一代报人中的代表。”心永被新闻界誉为“办报奇人” “办刊奇人”,一点也不过分。中国新闻史将记住这位老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