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记姚芳藻2014年4月20日在上海去世,走完了她不平凡的人生旅程。
姚芳藻去世后,在龙华殡仪馆举行追悼会。她的家人通知我出席,可能是我听错了时间,待我赶到殡仪馆现场,追悼会业已结束,我未能见上芳藻大姐最后一面,心中十分惆怅。现值此芳藻大姐去世10周年之际,记下她的一些往事,以为纪念。
踏上新闻“荆棘路”
1926年,姚芳藻出生于浙江宁波。父亲姚和清是一位名中医。1934年,姚芳藻8岁,随父亲来到上海,先后在储能中学、沪江大学读书。从学生年代起,她就渴望成为一位以笔为武器的新闻记者,但父亲表示反对。姚和清说:“从文没有出息,做新闻记者,弄不好要杀头的!”
姚芳藻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她在沪江大学结业后,考取了上海新闻专科学校研究班,以后当了数十年的新闻记者。不承想父亲一语成谶,她大半生备尝艰辛。
当时在上海新闻专科学校任教的国文教师,都是国内一流的大学者、教育家,如王元化、徐铸成、赵景深、冯宾符、胡山源、段力佩。姚芳藻学习十分用功,这使她的国文和写作水平出类拔萃。1946年毕业后,她被《联合晚报》总主笔冯宾符看中,才20岁的她,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经受了风霜刀剑相逼的历练。
《联合晚报》是一家由地下党领导的报纸。抗战胜利后,共产党领导的重庆《新华日报》本要迁址上海,但国民党政府不同意,无奈之下,只好改名为《联合晚报》,在上海出版。社长刘尊祺当时的公开身份是美国新闻处的中文部主任,解放后任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英文《中国日报》总编辑、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副局长。总编辑陈翰伯和资料部负责人乔石均系共产党员。陈翰伯解放后任文化部出版局局长、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局长。乔石在解放后,曾任第十三届、十四届中央政治局常委,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
姚芳藻进了《联合晚报》,激烈的政治斗争迎面而来,她正式踏上了一条荆棘路。
“坐过班房的记者”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为了维护其统治,在上海实行严密的警管区制,把居民的不同身份在户口中用颜色加以区别:分红、白、蓝三等。这种做法在社会上引起了混乱。各种各样的传言遍布坊间,其中最多的议论是警察中有“中统”“军统”,以此管制老百姓。
姚芳藻想,警察中有否“特务”,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去问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长宣铁吾。于是,她直闯宣铁吾的家。第一天碰了壁,第二天吃过晚饭后,她到宣铁吾的家里坐等,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还不见宣铁吾的影子。第三天,她在一次会上见到了宣铁吾,要求采访。看见来访者是一名“小姑娘”,宣铁吾便同意接受她的采访。
姚芳藻是有备而来。一开始,她和宣铁吾若无其事地聊天,不入主题,宣铁吾一边说,她一边记,一副“稚嫩”的样子。过了一会,她放下笔,突然提问:“外面传说警察中有‘中统’‘军统’,户口用红、白、蓝三色,到底有没有?”宣铁吾没有戒备这个“小姑娘”的提问,脱口而说:“有。”宣铁吾的回答,让姚芳藻窃喜,但她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采访结束,回到报社,赶出一篇专访警察局长宣铁吾的稿子,放到了总主笔冯宾符的桌子上。
第二天,宣铁吾的专访在《联合晚报》上面世,宣铁吾承认警察中有“中统”“军统”的言论,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上海市民一片哗然,相互传言,争相传阅,当天的《联合晚报》很快脱销。国民党警察局上下悚然。宣铁吾勃然大怒,责令《联合晚报》总编辑冯宾符把姚芳藻从《联合晚报》除名。“小姑娘”姚芳藻,上了国民党新闻检查处的“黑名单”。
接着,上海发生了摊贩事件。1946年,大量美国库存积压的廉价商品进入中国市场,直接冲击了中国的民族产业,上海许多商店倒闭,店员、工人失业,加上大量外省农民进入上海,失业人数一度高达30多万人之多。大量无业市民靠摆摊、卖小商品为生。小摊贩多具“游击”性质,国民政府失去了大量的税收,大大削弱了“内战”所需的财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国民党政府下了“限摊令”。1946年11月30日,国民党当局禁止黄浦、老闸两区的摊贩营业,全市摊贩举行请愿游行,包围黄浦区警察局,要求释放同业人员,遭国民党军警屠杀七人,逮捕多人。12月1日,摊贩继续斗争,又被杀十人,伤百余人,激起摊贩更强烈的反抗。全市商店停止营业表示支持和声援,形成一场全市性的反蒋统治的群众斗争。成千上万的摊贩起来造反,包围警察局,用石块、木棒、竹杠等工具与警察对垒,青年学生也来助阵,市面大乱。市长吴国桢、警察局长宣铁吾发表广播讲话,扬言对“危害公共秩序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没有吓到示威者。姚芳藻直接到现场采访,并混进警察局与被捕摊贩里,与摊贩面对面接触,逐个清点被捕人数。第二天,《联合晚报》上刊登出了摊贩闹市的详尽报道《混乱的五小时》。摊贩聚众造反事件越闹越大,政府怕收拾不了,只得退兵,将黄浦区警察局长杜醇调离黄浦区了事,宣铁吾不得不公开道歉,市长吴国桢也下令放人。姚芳藻又找到吴国桢,当面揭穿警察局没有全数放人。警察局对姚芳藻恨之入骨,将她痛打一顿。第二天一早,上海报纸传出了《联合晚报》记者姚芳藻被打的消息。当时,鲁迅夫人许广平托人给姚芳藻送了鲜花。
由于《联合晚报》为百姓说话,被国民党反动政府视为眼中钉,1947年5月,《联合晚报》《文汇报》《新民晚报》遭封门,5名进步记者遭逮捕。姚芳藻是其中之一。她被关进当时的特务机关“亚培尔路2号”九十多天。后来地下党托人营救,姚芳藻方被释放。解放后,毛泽东曾当面称姚芳藻是“坐过班房的记者”。
“这个女记者脑子很灵”
《联合晚报》关闭后,姚芳藻失业了。她有可能面临国民党政府的进一步的迫害。祸不单行,姚芳藻的弟弟也因参与学生运动被捕。姚芳藻感觉到国民党特务不仅注意到了她,还注意到了她的家庭,严重的迫害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于是,她决定只身潜往香港。经《文汇报》采访部主任唐海的介绍,姚芳藻进了香港《文汇报》当记者。文汇报总编辑徐铸成对她的评价是:“这个女记者的脑子很灵。”
去香港后不久,上海解放。《文汇报》复刊,姚芳藻又回到了她梦萦魂牵的上海。她在《文汇报》跑的是文艺条线,任文艺组组长。在她这个“文艺组”里,有许多名家:徐开垒、黄裳、全一毛、容正昌、朱嘉树、陶颖昌等。1954年,姚芳藻被安排到文汇报北京办事处工作,她的新闻事业辉煌于《文汇报》,她的上半生记者生涯的终结,也在《文汇报》。
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文汇报》驻北京办事处主任是鼎鼎大名的浦熙修,同仁昵称“浦二姐”——彭德怀元帅的大姨子。姚芳藻是浦熙修麾下一名能干的女将,“将帅”合作,得心应手,叱咤风云。
1957年,姚芳藻因反“右”期间采访当时主管文艺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阐述“双百方针”以及敲响“电影锣鼓”而名噪全国。
有一天,《文汇报》编委会给北京办事处发来了一封信,指示:为了给“双百”方针鸣锣开道,决定在全国发起一场“讨论”,要求北办记者集思广益,征求各方的意见。接信后,姚芳藻就开始在首都文艺界广泛征求意见。她找到了中宣部文艺处著名的电影评论家钟惦棐。钟惦棐作为国内电影方面的权威,当即表示:“电影问题非常多,完全值得讨论。题材狭窄,故事雷同,内容概念公式,看了开头就知道了结局,谁爱看呢?”姚芳藻即时向报社编委会反映了钟的意见,并建议报社发起电影问题的讨论。
报社采纳了姚芳藻的建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电影问题的讨论。一场“电影的锣鼓”由此在全国敲响。讨论由两封“读者来信”牵头,配以社论《为什么好的国产片这么少?》。一时间,批评国产片质量差的文章从全国各地涌向编辑部,更有电影界著名的导演、演员陈鲤庭、吴永刚、石挥、上官云珠等以自己的经历,提出当前电影存在的问题;同时还发表了钟惦棐的两篇权威文章《电影的锣鼓》与《为了前进》。
姚芳藻倒霉了。毛泽东对《文汇报》发起的电影讨论起先是肯定的。可是,肯定的话音刚落,风云很快起了突变。一篇登载于《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政治风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电影的锣鼓成了“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第一炮”。时任上海市委第一书记的柯庆施在大会上训斥《文汇报》:“你们挂着牌子天天骂我们,是什么意思?”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张春桥则恶狠狠地责令《文汇报》:“你们要给电影厂恢复名誉!”电影界召开批斗钟惦棐大会,勒令姚芳藻参加。中央电影局负责人王澜西在大会上发言点名批判姚芳藻:“《文汇报》的电影问题讨论是姚芳藻主谋发起的,梅朵就是她的后台!”
就在《文汇报》展开“电影的锣鼓”讨论时,姚芳藻还就“双百”方针专访了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自“双百”方针提出后,各种思想空前活跃,对“双百”方针的理解也是各不相同。姚芳藻想:对毛泽东的“双百”方针到底怎么理解?经过一番思量,她决定直接采访周扬。
于是,她壮胆给周扬写了一封信,信中要求他接见,她拟了要周扬回答的当时文艺界最敏感的五个问题。
几天后,她接到了中宣部的电话,周扬决定接受采访。回办事处后,姚芳藻以“一问一答”的形式,整理好采访笔录,周扬在小样稿上又作了详细和周密的修改。1957年5月9日,《文汇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这篇“问答”,全国轰动:新华社转发,全国各大报全都刊登了《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同志就双百方针答<文汇报>记者问》。《人民日报》要求全报社的记者学习这篇“问答”。朋友们纷纷向她祝贺:“你现在是名记者了!”姚芳藻也沉浸在快乐之中。
不过,年轻的姚芳藻高兴得太早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右”风暴将姚芳藻和她的丈夫梅朵双双打成“右派”,工资连降几级,丈夫被发配到边远地方去“劳教”。孩子还小,收入微薄,生活一下落入了冰窖……此时此刻,她才记起父亲说过的 “当新闻记者没饭吃,记者是要杀头的!”想想,也不无道理。
晚年重新焕发写作青春
姚芳藻在反右斗争中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后,我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并尽力帮助她。在十年的非常时期,我有意安排她到夜班做校对工作,白天不露面,免得她再被人批判。她对此十分感激,我们的友谊尽在不言中。姚芳藻复出后写的许多著作,她都一一分赠于我,扉页上写上“老友” “好友”字样,我们之间的友谊持续了半个世纪。
1979年,姚芳藻的错划右派获得改正。出任上海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上海分社室主任、编审。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姚芳藻重新焕发了写作的青春,思如泉涌。她更加勤奋了,她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她擅长的“传记文学”写作上,写下了几百万字的纪实文学作品和传记著作,
姚芳藻在经过了艰辛的采访和别具匠心的构思谋篇后,撰写的《秦怡:深渊中的明星》,于1989年3月出版,而《一个女明星的遭遇——秦怡和金焰的婚变始末》成为其中一章,一时洛阳纸贵,一版再版。她写秦怡的传记,采访十分深入,采访了七十几个人,差不多能找到的秦怡熟人、朋友她都找了。这本书出版后,在《中国电影时报》连载了近一年,受到国内新闻界、文艺界人士的注目,并博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好评。有些朋友曾向姚芳藻祝贺,祝贺她非但宝刀不老,且比以前放出更耀眼的光彩,祝贺她勇敢地超越自我又一次成功。风雨过去,云霁开处,露出了漫天的霞光。
姚芳藻得到改正后,为自己定下了“三不主义”,即不计过去、不服年老、不自量力。姚芳藻胸怀宽阔,从不提起过去二十二年受的冤屈,偶尔涉及时,她也总是说:“比起梅朵、谢蔚明被押送外地去劳动改造,差点丢了性命来说,我算是很幸运的。”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姚芳藻写的多篇悼念浦熙修女士的文章。浦熙修曾任《文汇报》的副总编辑,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浦熙修与民盟中央副主席罗隆基的关系,被添油加醋,大肆渲染,成了一大罪状。浦熙修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后,身上的污水却一直没有洗清。浦熙修的子女求助于姚芳藻,姚芳藻不顾年事已高,视力不佳,于2011年3月在《文汇报》笔会发表了《浦熙修与罗隆基》一文。姚芳藻用自己亲身经历的第一手材料,澄清事实真相,还了浦熙修的清白。
回望姚芳藻的一生,作为记者,她问心无愧——在中国的新闻史上,留下她浓墨重彩的一页;作为作家,她努力耕耘,著作颇丰:《柯灵传》《秦怡传》《朝鲜的水》《踏上荆棘路》《失踪在莫斯科》《七人集》(与罗洪、欧阳文彬、欧阳翠、黄宗英、黄屏、彭新琪合集)《六月飞霜——1957年的〈文汇报〉驻京办事处》等。尤为可贵的是,她晚年的著作比年轻时多,文笔越老越健。三部重头大著《柯灵传》《秦怡传》《六月飞霜》均是她在退休后创作的。
姚芳藻终年88岁。斯人去焉,文名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