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里的过往,是凝铸成的史诗,再将其复活在记忆里,却依然是生鲜的,灵动的,回味无穷的。诸如那年那月里那些“染衣匠”和染出来的“新”衣裳,就是伴随人们度过岁月的贴身伙伴。
一位老汉,扁担两头分别担着铁皮桶和大铁锅,还没走进村口,便远远地朝着村里喊话:“哎,大嫂、大娘,染布嗨,染衣裳咧哈……”
不一会,村里的女人们各自拿着旧衣、碎布,陆陆续续地朝着老汉的“染坊”走来。老汉支起一只铁皮桶当灶头锅台,架上大铁锅,加水、生火、放置所选染料,木棍缓慢地搅动着锅中衣物,村头“染坊”就此开张。
这就是曾经游动于乡村的“染布匠”。在一帮子村妇之中,常常有母亲的身影。她先是偶尔地送上一些零碎杂件“出新”,轮着加工之时,老师傅娴熟的操作步骤与染色技艺被母亲牢牢记住。她知道,家里要染的远不止拿来的这几件小杂布块。
那时候,买布做衣服得凭布票,早期乡邻们还曾赐予一个好听的名字“购布证”。年份光景不同,按人头下发的布票供应量也就有多有少。那时候,即使布票绰绰有余,也没那么容易穿上新衣,因为买布是一笔不菲的花费。一个“日头工”才几毛钱,一件稍微好一点的“哔叽”衣裳就得花销几乎自己几个月的“工分收入”。于是,心灵手巧的母亲就把“染布匠”技艺学来,将那些褪色旧衣服染“新”,既节省又有面子嗨。
母亲从货郎担上选来青、黑、黄、蓝各色染料,在自家染布染衣裳。她将家里做猪食用的大铁锅洗刷干净,放上冷水,慢慢加温,到温温顺手时,放进染料,稍作搅拌,水立马成为颜色汤,随即放进那些褪色的半旧衣物,用竹竿缓缓翻动,让它们在染料水里浸透。
不多时,母亲往染汤里加了点盐粒,说是为了固定颜色。“加盐不掉色,这是老师傅的秘诀。”母亲颇带得意地说。她的染衣技术还真是不错,村里的婶婶们经常过来和母亲一起染旧衣物。好在那个年月里,村子中、大街上人们的服饰颜色要么一式青,要么一路黄,再则一身黑,色调大众,色彩单一,容易选,将就穿。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衣服拿给染衣服老师傅加工?”我大傻帽般问母亲。母亲想笑,又没笑出来,“染一件大人衣服要三四角钱,染一件小孩衣裳也得一角五分钱嘚,这些衣服统统染一遍不得要几块钱?我的大傻儿……”母亲的话里分明就是吝惜染衣工钱哦!
像这样的乡村染衣服,在我看来,蛮有趣的。每当瞧见母亲要染衣服了,我都乐意“当差”,例如烧锅、掺水、漂清、晾晒……记得一次衣裳染到最后,汤锅里颜色还是浓浓的,我把自己的一顶褪色的单层布“解放牌”鸭舌帽拿来,趁着母亲去漂洗晾晒衣裳时,塞进了青色染锅里。本事不到家,染帽也碰瞎!我急出一头汗,翻来覆去捯饬,最终染成花糊状。回到锅台前的母亲没有责怪我,只是可惜了她儿子一顶旧帽子。
染出来的“新”衣裳,过得去的“囧”光阴。再后来,母亲常常把那些打过补丁的破旧衣服仔细修整,染“新”,一匝匝白线下入汤锅,旋即变成青丝、蓝线,单一色的区区针线之物,摇身一变,多彩多姿。记得母亲在灶边染衣时还说:“家里能够有个会做裁缝、会踏洋机的就好了!”
再后来,待我结婚时,母亲听说姑娘有“既会踏洋机,又会量体裁衣”的“双高手艺”时,高兴地对着父亲直夸耀:“让我盼着咧,让我想到咧!”姑娘成了她心仪的儿媳,一直相处得可好着哩。
时过境迁,老村旧事早已物是人非。母亲去另一个世界已经快三十年了。如今的年代谁还去染衣?村头那些游动的“染衣匠”营生躲藏进人们那深远的乡愁里,悄然暗淡后退出了舞台,就连我大婚时隆重添置的上海产“蝴蝶牌”缝纫机也已隐退江湖,静悄悄地躲在墙旮旯里,默不作声了。唯有我的老妻偶尔还去拨弄踏板,转动几下飞轮,似乎在悉心听着当年乡村染布缝补那些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