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为他书写第一张“润笔单”

——白蕉交游轶事

2024-01-15    作者:王晓君

   获悉“江山如此多娇——白蕉书画特展”在金山区博物馆展出,十分欣慰。这位自评“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的大书家含蓄隽永、流畅娟秀的风格在我脑中是永远抹不去的。因此,我自然会想到40年前我采访白焦夫人金学仪的情景。她对我谈了白蕉与邓散木、徐悲鸿、唐云、刘旦宅等大家的故事。采访时间一多,我和金学仪成了忘年交。

  说来也有意思,上海师大美术系教师李平和我谈及他丢失藏有身份证、工作证、钱钞等物的皮夹子,正在焦急之时,白蕉长子何民生按址索寓,送拾物上门。何民生气喘吁吁地说:“母亲反复关照,速速送还失家,将心比心,失主要急的。”李平动情地对我说:“到底是大家出身,敦厚家风,久盛不衰,令人敬佩。”正巧,有一次我在钱君匋家采访时,见钱老家挂的正是白蕉对联“胜地有清山水,善人多贤子孙”。白蕉书法及画兰闻名于海内外,想必大家略知一二。鉴家谢稚柳有云:“以书法写兰,粉蝶翠荷,不入前人一笔。”书家沙孟海云: “三百年能为此者,寥寥数人。”于是我便请李平引荐,拜识了时年86岁的白蕉夫人金学仪。

  金学仪十分健谈,她说:“我与夫君白蕉风雨相依27年,其间,有苦有乐;有失望,也有幸福。在他身上,我体会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和浩然正气,我引以为自豪。”

  白蕉夫人向我介绍了白蕉和邓散木、徐悲鸿、唐云等人交往的鲜为人知的轶事。面对前辈的嘉言善行,我大有“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感慨。

  白蕉与邓散木:莫逆之交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白蕉与邓散木都有“怪杰”之称,他们对敌切齿痛恨,对友真挚诚恳,“真”藏于“怪”中,同仁们称其为沪上瑜亮 “双璧”,白蕉曾戏言:“白蕉摩挲金石,少好刻画,世多俗手,遂长其傲,谓天下无英雄,王天者当我。”一次经吕梦蕉介绍,在市楼与散木相见,散木进《三长两短斋印存》十余册相赠。白蕉启视,谛读大骇,遽忘进酒,大呼“铭钟鼎,勒燕然,大书深刻期他年,粪翁(邓散木,号粪翁)不死当比肩,我得知音也”。两人遂订莫逆之交。从此,同桌而饮,同榻而眠,亲如手足。白蕉曰:“粪翁素有怪名,予独无所见。昔者杯水对饮,粪翁席间亦语予,往,颇闻人言白蕉怪,何独不见子怪。”白蕉曾撰文介绍时戏言曰:“自见粪翁每自刻,吾不敢再握刀。”粪翁也极赞白蕉书画:“白蕉绝不轻许人,此公专攻二王,见地甚高。”可谓惺惺惜惺惺。

  白蕉与邓散木个性与脾气相似,常有孤芳自赏、不合时宜之举,但有良知,有爱国之心。1937年,上海金山沦陷后,白蕉悲愤交集,诗以寄志:“今日此天地,何人起霸图。干戈争短隙,零落笔封胡。昔下阳朱泪,空期楚幕乌。我言初已尽,未肯便为奴!”散木则刻印“忍死须臾”,边款为“一二八,是奇痛,是奇耻,两昆仑,今安在?忍死须臾,矢誓东海”。两人同心,为抗战募捐奔波,于上海大新公司合办“杯水书画展”,将展览所得的“杯水车薪”捐给抗日救亡,一时轰动沪上。

  1943年2月,日伪方面指定他们俩及另一位“名家”出席中日文化协会并代表华人发言,白蕉、邓散木接帖,当场撕毁,拒绝出席。此时,日伪方面已发稿登报,难堪之状不言而喻。他们不愿结交权贵,不屑与附庸风雅之辈为伍。记得有一次上海闻人杜月笙做寿,托人拿来一张精致的百寿图纸,要求白蕉书写寿文,白蕉不予理睬。杜月笙十分恼火,但又无可奈何。无独有偶,有一富商向邓散木求字,声明润格从丰,只要改署名,不用“粪”字,邓散木当即拍桌大骂,此人仍喋喋不休,散木一气之下,将他推出门外。散木说:“美名者滔滔天下皆是,奚取于我?我固贫,守灶冷,易名匪石难转。”一席话掷地有声。

  1935年底,白蕉与邓散木同游南京并假环球旅社举办个展,此时,徐悲鸿与张大千同游黄山而归,见白蕉报载“愿为粪翁标榜者”一文,徐悲鸿即往旅社聚晤。徐、邓均有相见恨晚之感。三人遂登酒楼,凭借酒力,痛斥国民政府,四座食客闻言胆颤心惊,纷纷逃遁。翌日,徐书函予邓:“日前饱览大作,深以为幸。弟平日对于寻常报章所标榜者,恒多漠然置之,见白蕉文而往,几乎失之交臂!顷俟友人寄石,便将赴沪再访尊居,以定一切。”

  1942年5月8日,白蕉与金学仪假上海邓脱摩饭店举办婚礼,邓散木参加了宴席,其间,邓散木送上一大包礼物,形似元宝,外面贴有红纸,甚是壮美,上面写道:“不要立即拆开。”客散礼毕,拆开纸包,层层叠叠,尽二十多层,方“水落日出”,乃是一对精致石章,一方“大吉”,一方“花好月圆”,夫妻双双喜出望外,视为珍宝。

  惜经过十年动乱,两印散落人间,不知去向,白蕉夫人惋之,痛之。

  白蕉与徐悲鸿:相见恨晚

  上世纪20年代,白蕉就读于政法大学,受业于国学根底颇深的蒋梅笙先生,白蕉与蒋先生公子蒋丹麟十分要好,常去蒋家吃饭,久之,白蕉与那时作为蒋家女婿徐悲鸿相识,两人把酒畅谈,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徐悲鸿十分推崇白蕉,他为白蕉书写了第一张润笔单。两人首次合作是徐悲鸿画《曹娥孝女图》、白蕉书《曹娥孝女图》,面世后,轰动一时。在白蕉26岁时,徐悲鸿请白蕉书屈原《九章》长卷。白蕉在《云间书跋甲集》中说:“悲鸿先生去年书来,委收屈子《九章》作长卷余以待疾家居,鹿鹿未就,今半年矣,乃始成之。计算行草共十纸,仙童乐静不见可欲,风二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恨丹麟不及见之也。”

  十年内战时期,徐悲鸿为难民募捐而办展览,白蕉积极响应,立即将自己的作品寄去。当时,蒋碧薇女士还代悲鸿复信致谢,信中云:“前在沪滨,承捐墨宝,匆忙未能面谢,良用歉疚。昨日复蒙惠下大作多件,秀韵清丽,均非凡品,展览会得此,生色不少,而足下慷慨乐助之热忱,尤令人钦敬无似也。”1942年,白蕉与金学仪结婚,当时在重庆的徐悲鸿不及前来参加婚礼,回沪后,即刻补上一幅《双竹图》,并题诗曰:“岂止留双影,相期耐岁寒。莫同闲草木,只为热中看。”白蕉得之,欣喜万分,即刻写就“喜得悲鸿双竹轴”而复之:“干枕花前醉后回,眼前一翰古人来。是何笔力雄且杰,为想诗情郁更开。天上要留双干在,雪霜未遗一心灰。江南妖梦何时了,长使云间把酒杯。”

  1953年,白蕉去北京,下榻在徐悲鸿家,两人久别重逢,何其欣悦。徐悲鸿陪同白蕉访问齐白石,白石对白蕉题画诗大加赞赏,不轻易赠人画的齐白石破例地问白蕉:“要画什么?徐悲鸿在一旁说:“就画白蕉。”齐白石略加思索,当即挥毫作了一幅《白蕉图》,两叶芭蕉一老一嫩,墨色淋漓,神韵俱全。

  白蕉离京返沪时,徐悲鸿赠一帧其全家与海外友人游长城的照片给白蕉,并在右上角郑重地写上“白蕉老友赐存,悲鸿”。徐悲鸿还为白蕉画了一卷画让他带回上海。这天,徐悲鸿亲自送白蕉至火车站。徐悲鸿依依不舍地说:“隔一个星期我来沪与老兄持螯赏菊。”

  上了火车,白蕉才想起徐悲鸿送的一卷画还留在桌上,转而想到徐兄不久来沪,定会带来。岂料,此次一聚,竟成永诀。次日,传来噩耗,白蕉伤心不已,作挽诗一首以寄哀思。蒋兆和谓之:“兄之挽诗概括了悲鸿一生抱负,读之更令人慨叹。”

  徐悲鸿纪念馆成立时,其夫人廖静文来沪为纪念馆收集悲鸿作品,白蕉在锦江饭店设宴,邀请同仁与朋友为之征集,并将自己珍藏的徐悲鸿作品如数交给廖静文带回。

  白蕉与唐云:情同手足

  白蕉与唐云都毕业于杭州浙江美校,白蕉比唐云高几级,然两人关系密切。唐云的小品如《山雀墨竹》《樱桃小鸡》等,均十分自如、清新可人、富有情趣,据说,白蕉见之,大有李白登黄鹤楼之叹,改攻画兰和书法了。

  1942年,唐云来沪,经白蕉介绍,唐云借宿在江苏路中一村。白蕉和唐云家靠得很近,两家往来频频,亲如一家,久而久之,白蕉夫人金学仪和唐云夫人俞亚声如同姐妹,无话不谈。金学仪喜梅,唐云便教她画梅。唐云办画展,白蕉连夜为之补石画兰。金老夫人对我说:“如今家中还存有唐云教画时的梅稿,厚厚一叠,可均未落款。”

  白蕉与金学仪举办婚礼时,邓散木、徐悲鸿以章和画贺之,唐云也以画贺之。贺画很有味:右边是鸳鸯戏荷花。两朵粉红荷花含苞欲放,花旁是几张泼墨荷叶,浓淡相宜,滋润有味,荷叶略往上翘,以显春风之态;荷枝双双,遒劲苍老。四周乃水草芦叶,挺拔峻峭。一对鸳鸯在叶丝中喃喃作语,十分恩爱。画的右上角乃是一幅榴开八子图,以讨口彩。有趣的是画当中的题字,结婚人的姓名、籍贯、年龄,介绍人、证婚人的姓名,以及何年何日,在何地举办婚礼都一一列出,金老夫人视若至宝,配有金框,常挂不换。

  白蕉和唐云情同手足。一个夏日,春华堂笺扇庄老板任华东做东宴请上海书画名流,白蕉为总招待。一时间,邓散木、来楚生、江寒汀、钱九鼎等人纷纷到场,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唐云影子。白蕉急了,便叫车去接。唐云一下车,白蕉便埋怨他:“老兄,全座就缺你一人了,令人心焦。”唐云笑着说:“你没见我胖吗?胖子怕热,不像你有西瓜消暑,而我只能吃瓜皮做酱瓜。”白蕉知唐云又在调侃他了。原来在前几天,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向白蕉索要“兰”,白蕉知是“打秋风者”便复一信曰:“舍间西瓜已尽,若有意接济,可来数担。”从此唐云常以 “西瓜”和白蕉开玩笑。白蕉也不示弱:“哪里,哪里,老药乃是曼生壶的真知己,自然不买‘白虎汤’的账了。”老药乃唐云的自称,他将自己画的荷、菊、竹芦等比作药,希望自己画的花草对人有“疗效”,予人有益。唐云嗜壶成癖,他家藏壶不多,但件件精品,其中壶底下刻有“阿曼陀室”印章的曼生壶,唐云尤为怜爱。为此,友人常以“老药”“药翁”来代唐云的名。“白虎汤”,白蕉指的是自己,因中药里西瓜为“白虎汤”,两人各引雅号,你来我往,在诙谐中步入宴厅。

  如今四位画家已先后作古,然留下的趣闻逸事,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