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诗侣莎魂

——译界楷模朱生豪的旷世风华

2023-11-20    作者:马信芳

朱生豪,我国早期的诗人、翻译家,其毕生最大成就便是翻译了《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先后译有莎剧31种。他是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的人,译文质量上乘,风格卓具特色,为国内外莎士比亚研究者所公认。他还是诗词大家,写有诗集多种。他是“民国最会写情话的男人”。9年里写给女友,即后来的妻子宋清如的情书多达540封。

不幸家庭出才子

1912年2月2日,朱生豪出生在浙江嘉兴一个没落的小商人家庭,家境虽不富有,但父母十分重视教育。朱生豪自幼聪敏好学。可惜十岁那年,发生了变故,先是母亲病逝,两年后,父亲也积劳成疾离世。年幼的朱生豪失去了父母关爱,日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可在学业上,他依然奋进。小学毕业时,他竟拿了甲级第一名。

1929年,朱生豪17岁。秀州中学毕业的他被校长推荐保送去杭州之江大学深造。进入大学不久,便展露出他的才华。虽然他言语不多,但很受同学们的追捧。之江大学有个以创作和研究诗词著称的社团——之江诗社,由词宗夏承焘掌舵。朱生豪大学二年级时有幸加入。如鱼得水的他成了同学眼中的天才。每当他写完诗文,大家会反复吟诵传看。夏承焘先生十分喜欢这个学生,看过他的学作后不由赞道:“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夏先生高度评价朱生豪才华的同时,也看到了他性格的孤僻。这虽是创作者之大忌,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孰能帮他。那时朱生豪的世界,确是幽闭而孤单,每个夜晚,仿佛是一个行走在茫茫原野上的过客,唯有书卷旁的青灯给了他一点光亮。好在上苍怜才,大四那年,那个让他“卑微到尘埃里”的“命中女神”——宋清如来到他身边,她像一束巨大的光亮,一股滚滚的泉水,涌入朱生豪的世界。

宋清如比朱生豪小三届,却年长他半岁。出身传统书香门第的宋清如,在那个年代,却具有新时代女性的思想与个性。当然,她的才华与美貌,足以支撑她的特立独行。前辈文学家施蛰存读过其新诗后,不禁赞曰:“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并称赞宋清如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

尽管家里人早早给她定下一门亲事,她却为之而大闹:“我不要嫁人,我要读书!”父母犟不过女儿,1932年便送她来到之江大学。出于对唐诗宋词的热爱,也参加了诗社活动,这便有了与朱生豪碰面的机会。很快,意气相投的两人情愫渐生,以诗为媒,成为彼此心灵最大的慰藉,如两颗在宇宙中漂流太久的星辰,在相知相爱中照亮了对方。

扬起飓风吹爱人

很快朱生豪毕业了,随即去了上海,就职于世界书局。工作是参与编辑《英汉求解、作文、文法、辨义四用辞典》,又为《少年文库》作注释。

刚刚热恋,就要面对身系异地之苦,这对已经接受光亮的朱生豪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从清晨到黄昏,从看书到行路,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自己的佳人。异地恋犹如一颗发酸的果实,一下刺激出朱生豪的千万爱语。于是,写信成了他唯一能够表达自己感受的方式,有人说,若世间的情话有十斗,朱生豪一人便可独占八斗。无限的思念和爱慕,从笔端流出,装入信封,飞向杭州。

谁又能想到,那个看上去寡言木讷的人,写出的句子却是炽如烈火,宋清如顿觉脸上发烫,心里的激情被点燃。朱生豪扬起爱的飓风,猛烈地吹向自己爱的人:“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朱生豪写起情书来,简直就是“精神分裂”,动不动就想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他和宋清如,“恨不得大家都走开”,不是“这次倘不能看见你,准不能活”,就是要“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这些情书中的一部分,后来被整理结集出版,即《朱生豪情书》,成为后世万千青年心中的“求爱宝典”。朱生豪也因此被誉为“情话大师”“世上最会写情话的男人”。

接受大任译莎剧

显然朱生豪是清醒的。男女情场固然热烈,但写情书只能是副业,工作和事业正盼等着他。

一切始于1935年。那一年,上海掀起一股旨在打破白色“文化围剿”,推介外国文艺的热潮,文化出版界称之为“翻译年”。

鲁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莎士比亚的译本。在日本,莎士比亚、歌德……都有全集。他希冀中国尽快接受西方文学优秀作品,这是一种迫切的时代需求。

一天,世界书局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对朱生豪说:“书局近来有个大任,要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你来如何?”

这是朱生豪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确切地说,历史选择了他。处于日趋严重的民族危机和越来越腐败的社会,朱生豪苦于回天无术、报国无门,是译莎点亮了他孤独、寂寞、彷徨的生活,令他一改消极心态,将其看作是自己施展“看纵怀四海,放志寥空”之救国抱负的一个突破口。

此时他又想,能不能为国人做得更好?对,自己可以打破英国牛津版按写作年代编排的次序,分为喜剧、悲剧、史剧、杂剧4类编排而自成体系,这样能让中国读者方便阅读。

“余译此书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朱生豪《译者自序》)

不承想,这条译莎之路是那样艰辛。

1936年8月8日,朱生豪译出莎剧《暴风雨》第一稿。此后陆续译出《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和《第十二夜》等9部喜剧。

此时,战火开始吞噬中国。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朱生豪逃出寓所,随身只带有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和部分译稿。寓所被焚,世界书局被占为军营,已交付的全部译稿被焚。8月26日他从上海避难至嘉兴,后辗转他地避难,稍得安宁,他即埋头补译失稿。

1938年夏,重返恢复开业的世界书局。1939年冬应邀入《中美日报》社任编辑。

然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又将朱生豪推入苦海。1941年12月8日,日军进驻公共租界的中区、西区和法租界,冲入《中美日报》馆。朱生豪混在排字工人中逃出,重新收集的全部资料与译稿再次丢失。最可惜的是,历年来创作的《古梦集》(旧体诗词、译诗)、《小溪集》《丁香集》(新诗)等诗集以及为宋清如整理的两册诗集一并被毁。

日军的炮火将他两年的心血化为灰烬。他瞠目结舌,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就在这时,他最记挂的宋清如来到了他的身边。

此时此刻,如贵人从天而降,更令朱生豪高兴的是,宋清如答应了他的求婚。1942年,历时9年异地恋爱的两人,在朋友们的见证下,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昔日诗社社长夏承焘寄来了题词: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春蚕到死丝方尽

莎士比亚曾说:“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节。”这句话对朱生豪再合适不过。

战火频频打断朱生豪的翻译计划,他的心血两度毁于日军炮火之中。濒临绝望边缘的他,是什么,令他重燃斗志、重振旗鼓?是一种文化缺失,深深刺痛了朱生豪。

这是1942年英国的一次莎士比亚作品译本展上,展台上赫然陈列着数十册精装烫金的日译《莎士比亚全集》和一本薄薄的汉译《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形之下格外刺眼。一些日本人因此嘲讽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

这不是嘲笑泱泱大国无人吗?朱生豪被激怒了。这驱使他三开译笔。

1943年初,朱生豪回到故乡嘉兴,继续埋头伏案、握管不辍。光是那一年,他就译出莎氏悲剧8种、杂剧10种。1944年,抗战进入最后关头,朱生豪心心念念的仍是多灾多难的祖国,放心不下的仍是译莎事业。

当时生活已很贫困的他,当在敌占区任职的同学来信相邀时,他却坚决拒绝。宁愿贫穷至死,也不愿为敌伪效劳,是他的宗旨。抱着“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不译”的态度,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翻译事业里。他知道宋清如的学识,曾邀请妻子和自己一起翻译,可宋清如却以自己英文远不如他而拒绝,甘愿站在丈夫的身后,照料他衣食起居,帮助他校对和誊抄稿件。甚至还抽空出去打短工,聊补无米之炊。

尽管当时工具书只有《简明牛津辞典》与《英汉四用辞典》两本,但朱生豪就是靠它译出了莎士比亚的几乎全部剧作。

困顿的生活,超负荷的翻译工作,让朱生豪病倒了。这时宋清如已怀有身孕。但朱生豪仍握笔不辍,1944年,带病译出《约翰王》《理查二世》《理查四世》等4部历史剧。写完《译者自序》,编完《莎翁年谱》。其时他一直忍受着病痛,体力日衰,勉强支撑着译出《亨利五世》第一、第二幕。六月,确诊为肺结核,便卧床不起。他不得不放下已经开始译写的《亨利五世》译稿。他痛心地对宋清如说,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命也要把它译完。

12月26日,朱生豪喃喃地将妻子唤到床前,只说了句 “清如,我要去了”,便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离开了人间,年仅32岁。

朱生豪的离去,给宋清如的打击实在太大。直到一年后,她的悲伤依旧无法平息:“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像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1997年,与朱生豪分别整53年后,宋清如离开了人间,他们将在天国见面。

在浙江嘉兴朱生豪故居的门口,竖立着一座雕塑。朱生豪与宋清如彼此依偎,两人像是在凝望远方,又像是说着呢喃情语。他们的身体长在了一起,犹如他们的灵魂紧紧相拥。雕塑基座上写着朱生豪生前写给宋清如情书中的一句话:“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

莎剧译文第一人

有着“中国莎剧译文第一人”美称的朱生豪的译作是不朽的。1947年,译稿由上海世界书局分三辑(喜剧、悲剧、杂剧)出版,计27部。当它传至海外,欧美文坛为之震惊,中国人竟会写出这样高质量的译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高质量的译文竟是一个从未出过国的人翻译的。

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12卷。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莎士比亚全集》11卷,内收朱译剧本31部。前言中称朱生豪 “成为播莎翁文明之火的普罗米修斯,成为译莎事业的英雄和圣徒”。

1987年,宋清如将朱生豪的31部莎剧翻译稿捐献给嘉兴市人民政府。后嘉兴市图书馆将这批手稿悉心整理并影印出版。泛黄的纸页上,清秀的字迹和反复修改的痕迹赫然醒目,展现的是一场令人闻之泪目的文化苦旅。

七十多年来,朱译莎剧,仍是印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珍本。在翻译实践中,朱生豪完美地诠释了自己提出的“神韵”说。“每译一段竟,必先自拟为读者,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审辨语调之是否顺口,音节之是否调和”。他没有拘泥于莎剧的原有文体,而是大胆地夹杂使用诗化散文体与口语散文体来翻译原文中以素体诗为主的台词,最大限度地传达了原文的韵味。而在以诗体译出的部分内容中,则更体现了朱生豪作为诗人的非凡功力。文艺理论家王元化评论道:“ 朱的译文不仅优美流畅,而且在韵味、音调、气势、节奏种种行文微妙处,莫不令人击节赞赏,是我读到的莎剧中译得最好的译文,迄今尚无出其右者。”

“只有诗人方译得出诗人之剧。”朱生豪从小国文和英语绝佳,这让他在东西方文学之间行云流水般地“舞蹈”,从四言诗到楚辞体,从五言诗到六言七言,甚至长短句,他都运用自如,在译文中发挥他的诗歌创作才华,并使中国诗体的各种形式十分自然地熔铸于汉译莎剧之中而不露斧痕。诚如戏剧大师、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首任会长曹禺所言,朱生豪“正义凛然,贡献巨大”,一生为译莎剧“功绩奇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