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上喝牛奶

2023-09-23    作者:徐 鸣

牛奶蛋白质含量高,易消化,老少咸宜,于是喝牛奶成了当今许多国人早餐的一部分。考究点的下午茶或咖啡里,也要加点牛奶。不过在1840年之前,上海没有牛奶业,绝大部分上海人不喝牛奶。

西风东渐

鸦片战争以降,上海被辟为通商口岸,洋人纷纷远渡重洋来上海淘金。洋人每天有喝牛奶的习惯,可是本地只有土产的黄牛和水牛。而黄牛奶和水牛奶的脂肪含量太高,达到8%至14%(一般3%左右),难消化,不适合作为饮品。因此,有些洋人便脑筋急转弯,把奶牛从海外运来上海,解决喝牛奶难题。

据说,最早动此脑筋的是法国侨民,他们将原产于法国东南部的红白花奶牛用船装载经越南转运至上海。起初洋奶牛产奶自产自销,不久产奶渐多,自家喝不完,倒了可惜,于是供应给其他洋人,牛奶变成了商品。又有些洋人从中发现商机,就专门开设小规模奶棚,雇佣中国人挤奶、送奶,经营牛奶业务。

1870年,上海牛奶市价为每10瓶(每瓶650毫升)1银元。西风东渐,有钱的国人学样,喝牛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些原来受雇于洋人的国人,发现经营牛奶业务有利可图,就跳槽自己开设奶棚,做起牛奶生意。

起步顺利

早期华商奶棚因为奶牛少,大部分供应的牛奶,还是出自本地的黄牛和水牛,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华商无奈以高价向洋人购买奶牛。当然洋人卖给华商的奶牛多半是淘汰下来的。还有一些华商买不起洋人的奶牛,就将本地的黄牛奶或水牛奶用水掺和,或者干脆买进洋奶牛产的牛奶来掺和,这样脂肪含量可冲淡些,吃口与洋牛奶相当,然后对外出售。

由于刚起步,华商奶棚不多,所以租界当局对牛奶业的管理,并不十分严格,奶棚经营者赚钱较容易。且奶牛繁殖也较快,华商灵机一动,将洋奶牛与本地黄牛交配,育成杂交奶牛,其体型酷似纯种奶牛,且耐粗放饲养,产奶量高,抗病力强,遂繁育盛行,一度被称为“川沙奶牛”。

奶棚里的奶牛多了,华商奶棚一点点扩大了。同时,随着生鲜牛奶生产规模扩大与市场需求增长,牛奶本身的营养价值日益受到关注。上海的报刊上开始大量出现分析牛奶化学成分的科普文章。牛奶被当作一种滋补品而非单纯的食品或饮品,向广大市民宣传。华商奶棚也随之逐年增加。虽然那些奶棚经营规模较小,但华商们勤劳刻苦、起早摸黑、任劳任怨,尽管没有发大财,但收入还是较为可观,甚至可与洋商奶棚展开竞争。

越挫越勇

一战爆发,许多洋人返回欧洲本国参战,迫不得已将奶牛和奶棚低价转让给华商,那几年是上海华商牛奶业的黄金期。待一战结束,开设奶棚的洋人卷土重来,免不了同华商奶棚发生利益冲突。

为了重新夺回洋人在上海牛奶业的话语权,公共租界工部局于1923年成立了“纯洁牛奶供应委员会”,随后,又设立了“食品、牛乳场和市场科”(简称牛奶科,中国最早的乳品监管机构),表面上似乎是为了加强牛奶业管理,重视公共卫生,实质上就是专门限制华商奶棚发展,阻扰华商奶棚正常经营。如规定开设奶棚的条件,统一存储牛奶的容器等。华商奶棚一般都资金短缺,如果要全部做到,相当不易,以致很多准备扩大规模的华商,只能望“棚”兴叹。即使有华商不惜投入大量资金,决意一搏,也还得过申请开业许可证这一关。要想顺利过关,首先须向洋稽查行贿,不肯拿出一大笔钱行贿的休想领证。洋稽查往往借口“水源不合卫生”“牛奶检验不合格”等,拒绝发证。

由于多半奶棚地处郊区,引接市区自来水有一定难度,华商只好自家开掘深井。深井水往往硬度太高,但如果某家奶棚去申请许可开业,行使巨额贿赂,事情就好办得多。洋稽查只须把市区自来水装入检验瓶里,送到化验所检验,便可蒙混过关;不愿“出血”则百般刁难,如林肯路(今天山路)有1家奶棚,叫“卫生牧场”,投入大量资金,建筑牛舍,购买奶牛,添置新式设备,但是因水源不合格,许可证很长时间办不出来,主要原因就是行贿不到家。后来“卫生牧场”送了洋稽查史卢斯几千块银元,总算办妥手续。

即使开业了,由于租界当局制订的牛奶细菌检验标准非常高,华商奶棚每逢自家牛奶被抽去检验时,始终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唯恐不合标准。除了用卫生检验来刁难、敲诈华商之外,租界当局对华商奶棚的苛捐杂税也是花样百出:许可证是按照奶牛头数颁发的;送牛奶上门还要申请价格不菲的送递证;检验奶牛另外缴费,甚至对死牛也要剥一层皮。1头奶牛价值三四百银元,死掉后必须送往租界当局规定的位于老城厢南阳桥或虹口沙泾港的“杀牛公司”处理,随便给个几块或几十块银元就拉倒了。而“杀牛公司”利用死牛制成肉粉、骨粉、血粉等成品,高价出售,攫取暴利,华商奶棚则敢怒不敢言。

至于关系到奶棚生意持续发展的种牛,洋商采取了各种严防死守的办法。甚至在出售多余的小公牛时,竟然拿枪将其击毙,然后再将死牛出售给牛贩子。若是牵往“杀牛公司”屠宰的公牛,剥下来的牛皮,必须交还给洋商。为了防止屠宰时被调包,还在牛耳上刺号,以免落入华商手中。 

经营奶棚的华商对于租界当局的打压与限制,心有不甘,一直在设法反抗。1924年,华商组织了“上海牛乳场联谊会”,名义上是同业联络感情,其真正目的是借此互通信息,遇事可以一道商量、共同应付。参加联谊会的有“上海畜植牛奶公司”“华德牧场”“源生牧场”“自由牧场”“汇利牧场”等二十余家,第一届主持者是“虹口奶棚”的张子良。

考虑到华商奶棚越开越多,租界当局于1930年又强制规定,自1932年起,所有在租界范围以内的奶棚,只准出售消毒牛奶,即经过“巴斯德法”消毒的牛奶,禁止出售生鲜奶,即便生鲜奶营养价值比消毒牛奶高(那时不少上海人喝生鲜奶)。当年有一家华侨投资的奶棚“丽园农场”,其饲养的奶牛均已通过结核菌素检验,挤出的牛奶处理得也很清洁,与消毒牛奶的标准完全一致,但租界当局仍然坚持要该奶棚将牛奶消毒,方可对外出售。

1924年9月,直系江苏督军齐燮元与皖系浙江督军卢永祥之间发生混战,导致江浙两地许多大户人家逃进租界避难,租界人口骤增。那些有钱人养尊处优,喜欢冬令进补,而牛奶是最方便、不须熬制的补品之一,受到青睐。尤其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之后,国人爱国反帝思



想日益高涨,“抵制洋货,使用国货”运动此起彼伏,所以争相订饮华商奶棚的牛奶。华商奶棚没有因为洋人的限制和打压而被削弱,反而迎难而上,拿出资金改善生产设备和环境,生意逐渐兴隆。

抗战全面爆发之前的六七年间,华商奶棚发展蒸蒸日上,喝牛奶逐渐成为一种健康洋气的生活方式。1934年“妇女国货年”,“生生牧场”将1头奶牛牵到展销会上,当场挤奶演示,向围观的市民讲解饮用牛奶的好处。1935年,“自由牧场”发起“牛奶普及三大运动”,即儿童、学校、机关饮奶运动,奶棚将瓶装牛奶分别送到家庭、校园和政府部门。当年洋商奶棚以“可的牛奶公司”为首,日产牛奶1万余磅,但华商奶棚的实力丝毫不落下风, “上海畜植牛奶公司”“生生牧场”和“自由牧场”这3家大型奶棚,产量总和已在“可的”之上。当然,牛奶价格不菲,几乎可列入奢侈品范畴。普通工人家庭1天的收入,还买不了1瓶牛奶。因此,牛奶消费者大多数是租界里的洋人、买办阶层及经济宽裕的中上等人家。

一蹶不振

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役打响,炮火对牧场影响最大,许多华商奶棚如“上海畜植牛奶公司”“汇利”“虹口”“派克”“华德”“丽园”等牧场的奶牛、设备和房屋,均受到不同程度影响。其中损失最惨重的是华侨投资的“上海畜植牛奶公司”,当时该公司拥有纯种奶牛400余头,而在宝山境内的牛棚内,饲养着全部经过结核菌素化验、无阳性反应的特级奶牛300多头,最为名贵。但战事一开,宝山因处于中日两军交战前线,那300多头奶牛处境危险。公司焦头烂额四方求援,最后不得不巨额贿赂淞沪警备司令部,才得到极短促的几个钟头放行的许可,结果仅从宝山牧场里抢运出二十几头特级奶牛和消毒机,其余近300头特级奶牛和设备,统统被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巡捕及各洋行的印度门警,再加上当地的地痞流氓,洗劫一空。于是在上海滩上从来与牛奶业无关的印度人,开始养育奶牛了。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开进租界,将牛奶视作重要的军需物资,且对华商奶棚采用了价格限制和强收牛奶等恶毒伎俩,并控制华商奶棚的饲料。所配给的饲料仅够奶牛勉强维持生命,增加牛奶产量想都别想。市面上牛奶严格限定供应,市民想要订饮牛奶,须向日本人主管的机构申请。贪婪的日商狮子大开口,客户出高价,方可订到每天半磅牛奶。

由于日商的疯狂掠夺和不择手段,加上汪伪发行的储备券贬值,造成华商奶棚日益萎缩,实在无法维持,有的只能关门宣告破产。剩下来的奶棚无奈以杀牛卖牛的方式来苟延残喘,即发不出工资和无钱购买饲料时,忍痛将奶牛一头接着一头打二折卖给牛贩子,用所得款项来充作奶棚日常开支。

华商们盼星星盼月亮,希冀早日将鬼子赶出中国。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刚刚欢庆好胜利,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的沪上奶牛业的华商们,依然因为美国奶制品潮水般倾销中国市场而大失所望。数以百万吨的美国“克宁奶粉”“鹰派炼乳”“菊花牌淡奶”“好力克”“雀巢听装乳品”等,因为进口免税,价格极其低廉。首先受到冲击的华商奶粉厂相继倒闭,仅有“上海乳品厂”侥幸拖到上海解放。继奶粉厂后,华商奶棚难逃厄运。消费者比较之后,觉得舶来乳制品实惠,而新鲜牛奶必须当天喝掉,不如听装的储藏耐久,并可以随时饮用。因此奶棚生意十分清淡,只能把鲜奶制成黄油,可是在市场上仍旧不易销售出去,因为舶来黄油价格更为便宜。

屋漏偏逢连夜雨。1948年又碰上国民政府强行推行金圆券,华商奶棚买饲料都要用现钞,而订奶用户付的奶款,一般在每月月半及月底两次收取,先喝后付。物价飞涨时,1个月里,物价上涨数倍、数十倍,牛奶价格却不可能每天调整。于是奶价总是远远落后于其他物价。奶棚一旦拿到奶款,虽然即刻去换取银元,但因为时间差,连职工工资也常常应付不了。至于购买饲料及其他物料款,更是毫无着落。对于奶棚,饲料不能缺,不然奶牛吃什么?无奈再走回头路,依旧以杀牛卖牛的老办法,来暂图生存。陆续变卖后,奶棚中即使有剩下的奶牛,也都瘦得皮包骨头。

被逼无奈,华商奶棚中的进步人士,如“上海畜植牛奶公司”的马少聪、“元元牧场”的吴寅伯、“源生牧场”的李伯龙等愤慨之下想出极端方法,打算趁着“反饥饿”运动,赶着瘦牛到南京路(今南京东路)举行示威游行,让广大民众亲眼看看沪上牛奶业所受到的迫害。不料消息提前泄露,国民党当局张开魔爪连夜布置,在各奶棚进出口处,派遣特务严密监视,阻扰奶牛外出。精心策划的奶牛游行未能实现。

获得新生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人民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积极扶持沪上牛奶业。

首先是限制国外洋奶粉进口;其次是根据各奶棚的奶牛头数,按月分配饲料,保证饲料正常供应。对经营困难的奶棚,实行贷款照顾。尤其是在饲料供应紧张期间,特地远道从吉林运来大批甜菜丝作为奶牛饲料。同时鼓励奶棚老板赴东北哈尔滨、佳木斯等地去采购奶牛,扩大上海奶牛种群来源;此外,对奶牛疾病实施多种有效防治。过去遇到传染病,奶棚毫无办法,只能让奶牛束手待毙。有时整个奶棚的奶牛会死剩下没有几头,俗称“倒棚”,但国民政府却一点都不关心民族企业的生存与发展。而人民政府每年为奶牛注射各种防疫疫苗,以防止传染疾病发生。如此关心与帮衬,使得上海的奶牛繁殖进入良性循环,牛奶业进入发展快车道。

从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悠悠岁月中,上海滩上牛奶每日平均最高产量始终在3万磅左右。而从上海解放到公私合营前夕,产量已至少翻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