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生:可恨可笑“三六九”

2023-04-03    作者:马信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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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是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中伪警察的名字。60多年前,滑稽大师杨华生以精湛的演技将这个刁诈、蛮横之徒刻画得既可恨又可笑,自此“三六九”成了杨华生的代名词。60多年的舞台生涯,杨华生演了近百部作品。除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外,《糊涂爹娘》《苏州两公差》《活菩萨》《阿Q正传》《宁波空城计》《西洋镜》等作品个个脍炙人口。特别是《七十二家房客》里的“三六九”、《苏州两公差》里的张超等艺术形象几乎是家喻户晓。

“三六九”的由来

1958年,杨华生、笑嘻嘻、张樵侬、沈一乐四位滑稽艺术家以解放前上海底层市民的艰难生活为素材,写就了《七十二家房客》,演出后轰动上海。

该剧讲述1949年初春,上海某弄堂一幢石库门房子内“七十二家”房客的故事。剧中杨华生饰演伪警察“三六九”。全剧喜剧色彩浓烈,可看性强,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演员表演,都是滑稽艺术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

1978年,《七十二家房客》重新在沪登台,并吸收了王汝刚等当时年轻一代的演员加盟,当初的现场演出可谓一票难求。剧中的伪警察“三六九”,仍由杨华生饰演,他以精到的演技,将这个刁蛮的警察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由此。观众对“三六九”的印象更加深刻。作为杨华生的代名词,“三六九”越是深入人心,就越让人好奇这名字的来头。有人说,这是否来自上海闲话“三六九,捞现钞”?

带着观众的疑问,我曾问过杨华生老师,他笑着说:“取名‘三六九’,是为了纪念大世界,也是为了纪念我。因为我是大世界培养的,也是在大世界里唱红的。大世界三个字,就是三六九。你看,这‘大’字三画,‘世’字六画(‘世’字古写‘卋’,六画),‘界’字九画,所以取名‘三六九’,一是朗朗上口,二是有纪念意义。”

由于贴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七十二家房客》刚开演就一炮而红。可惜没演几年,“文革”开始,杨华生被拉下了舞台,他一生所钟爱的滑稽戏作品,被污蔑为“大毒草”。等到1978年再次走上舞台出演“三六九”时,杨华生已经60岁。

我是“大世界”培养的

杨华生,原名杨宝康。杨家生活贫困,父亲到上海投亲,在英国人的怡和蛋厂当工人。10岁那年,母亲卖掉了珍藏多年的一副金耳环,送他到一家私塾读了一年书。不忍心弟弟失学,刚从北京回上海的姐姐,又拔下头上的金簪子卖了让他重新上学。正是由于这次复课,对他日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上学就在“外国坟山”(现淮海公园)附近。当时这里是江湖艺人的集中场所。看西洋镜、变戏法,特别是卖梨膏糖的唱“小热昏”,唱一段后就会信口开河说一个笑话,让杨华生惊叹不已。这里成了他的乐园,每天放学,他必来这里观看表演,渐渐迷上了滑稽小唱。他还常带着妹妹绿杨去那里“不出钞票看白戏”,偷偷学习民间俚曲小调,回到家里练唱。

1931年,父亲被解雇。13岁的杨华生停学后迫使他去学戏。他考进了上海大世界里的华光新剧社当练习生。这华光新剧社是个唱文明戏的班子,以“华”字来排名。剧社经理说:“宝康,侬迪格名字太俗。侬从‘华光’起步的,就叫华生吧。”由此,他改名为杨华生。

杨华生到大世界时,大世界已成规模。从底层到四楼有四十多个场子,每天有几十台戏日夜轮流演出。他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学。常常为了看戏忘了回家吃饭。后来,他索性带了晚饭来上班,或让妹妹把饭送到后台来。

当时的大世界,也是上海滑稽的荟萃之地,被尊为“三大家”的王无能、江笑笑、刘春山等全在这里演出,这就使杨华生有了更直接学习的机会。

杨华生老师告诉我,其实真正促使其下决心唱滑稽的是当时华光社的一位老演员许醒民先生。当许先生知道小杨只读过两年书时,不禁摇头说,唉,你很聪明,可惜书读得太少,你若要唱“言论老生”,必须有台上即兴发表议论的本事,而这没有学问不行。让你唱小生吧,你面孔又不算标致,眼睛太大,嘴巴又太瘪,也不行。看来,你只有唱“滑稽”了!

许先生这一点拨,杨华生看到了自己的长短处,决心往演唱滑稽的方向发展。于是他一方面在文明戏中向滑稽演员学习,一方面揣摩独脚戏的表演技巧。

当时有对很好的拍档——江笑笑和鲍乐乐。江笑笑会说会唱,十分幽默,观众称他是笑的天才。鲍乐乐是浙江之江大学的学生,不但能说会唱还会编剧本。杨华生在大世界学戏,他们两人在大世界二楼华光新剧社场子演出。在一旁偷戏的杨华生很快将其中的段子学会了,就是没有演过。正好有次江笑笑和鲍乐乐要去拍电影,场子需要人来顶。杨华生就说,我来。杨华生顶的是江笑笑和鲍乐乐成名的段子——《水果笑话》。谁会知道他这么一顶就一炮当红。

杨华生就此以小鲍乐乐的名头上戏,这是前辈有意栽培他。当时杨华生很想拜鲍乐乐为师。鲍乐乐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才能,所以收了他。那时候上台的行头都要自己准备,比如说长衫、三敲板、上台穿的鞋子,等等。因为杨华生家里穷,没有这个条件,鲍乐乐就自己出钱,帮他做长衫,给他三敲板,配备全身的行头把他推上台。鲍乐乐这个伯乐没有看错,他相中的杨华生日后真的成为滑稽界的千里马。

杨华生从此走上了滑稽演员的道路。1937年,他与张樵侬搭档唱独脚戏,并投身抗战,参加了周恩来直接领导的抗敌演剧第五队,辗转各地进行抗日宣传演出,直到1947年重返上海。杨华生依旧专注于文艺抗战,更曾当面以作品讽刺显赫权贵,得到了田汉、郭沫若大加赞赏。当年春节开始,上海“维纳斯舞台”出现一档由杨华生与张樵侬谦称是“乡下滑稽”的表演,新颖的节目内容和表演形式深受观众欢迎。

1949年,杨华生、张樵侬、笑嘻嘻与沈一乐在广播电台推出了“四友读唱”,从此有了“四大天王”之称。1950年,杨华生开始担任合作滑稽剧团团长。1952年组建上海大公滑稽剧团,若干年后,“四大天王”联手创作了轰动上海的《七十二家房客》,成为滑稽史上永难磨灭的经典。

修行全靠自己

杨华生只读过两年书,他不是科班出身,用现在的话说,是典型的自学成才。

杨老师曾对我说:“舞台就是课堂,修行全靠自己,每一个演员都是老师。”这是他的亲身体会,更是对年轻滑稽演员的教诲。

曾为杨华生拉琴伴奏的徐荣芳先生从心底里惊叹老杨的高超艺术。他说,杨华生以杰出的口才,使上海滩土生土长的草根独脚戏升华到了高雅艺术品种。他摒弃了低级庸俗的东西,他的表演大气稳重,没有挤眉弄眼、扮怪脸,也没有那种“小热昏”式或“娘娘腔”来博取观众一笑的手段。杨华生稳稳把握了独脚戏、滑稽戏的技艺,而要做到这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杨华生曾三演《阿Q正传》。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百年,剧团复排《阿Q正传》。63岁的杨华生为更好地体现原著,对阿Q这个人物的造型与动作进行了新的构思。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阿Q向吴妈求爱,吴妈被这一举动所惊愕,大叫着往外跑。阿Q跪地怅然如失,揿翻板凳抱住了它。为这个跪地动作,他练了十几遍,其中一次竟长达二十分钟。

杨华生观察社会,体验生活,从各剧种汲取养料外,细心地从现实生活中搜集素材已成他的习惯,并加以提炼,然后巧妙地组织“包袱”。有一次,剧团去苏北盐城演出,那里的观众没有看过上海的独脚戏。一个观众在剧场海报前说,独脚戏?怎么会有一只脚的戏?正巧被杨华生听到,他马上编进了段子里——老苏北问:“什么叫独脚戏?”小苏北不懂装懂:“啊唷喂,独脚戏你也不懂,独脚戏,独脚戏,就是一只脚的戏!”台下观众捧腹大笑。

几天后,剧场经理告诉杨华生说,有三位观众中途退场,原因是:一家三口,儿子患阑尾炎刚动了手术,看戏时一笑,缝线的肚皮笑破了。杨华生当即把这个故事编成段子,绘声绘色地表演,观众笑声不断。这段子后来成了保留剧目。

杨华生创作思路敏捷,他的独脚戏段子,演一个保留一个,并与时俱进,不断加工。当时有个方言段子“鸡生蛋”,有人就说,杨华生的“鸡生蛋”,生了四十年还在生。

有人称赞杨华生有两个肚皮:一肚皮笑话,一肚皮戏曲。唱是杨华生独脚戏中最大特色。京剧、越剧、沪剧、评弹、绍兴大班、山东柳调等各地戏曲也通晓。他唱什么戏都悦耳动听、韵味浓厚、回味无穷。杨华生的唱,不是为唱而唱,而是融进了滑稽元素,一切为笑作铺垫,我们不仅享受了他的唱功,同时还享受了他的快乐。

杨华生的独脚戏是名副其实的独脚戏——单人表演。他的独脚戏还用乐队伴奏,这是首创。记得有次进“万体馆”演出,观众为杨华生连喝五堂彩。报幕员一报他名字,一堂彩。杨华生亮相大眼睛一瞪,又是一堂彩。台中央一鞠躬,再左右各一鞠身,又是三堂彩。他先说方言,他的方言在曲艺界一流,八种苏州腔,更是一绝。然后唱戏曲,各派越剧尤其精彩,一段戚(雅仙)派,又一段尹(桂芳)派,再一段徐(玉兰)派,压台一段绍兴大班,把观众的热情吊到了沸点,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大有掀翻“万体馆”屋顶之势。杨华生的独脚戏以一人征服万人,真是罕见。

称杨华生为滑稽大师,实至名归。

2009年,杨华生当选文化部评定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独脚戏”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2010年,杨华生获得中国曲艺界最高奖项“中国曲艺牡丹奖”的“终身成就奖”。当上海市文联党组书记杨益萍和上海市曲协主席王汝刚将奖杯、奖状、奖金送到杨华生的病榻前时,92岁的杨华生竟能一字不漏地把奖状上的字诵读一遍。

两年后(2012年)的5月24日,杨华生大师逝世。他在舞台上塑造的各种人物,特别是“三六九”,永远留在了人间。

“愿你不是最后一任团长”

1978年,杨华生重返舞台。也就是在那一年,杨华生结识了王汝刚,并把他正式带入滑稽界。

王汝刚当年是个厂医,因为喜爱滑稽,经常参加演出。那段时间,他看见一个戴着口罩和墨镜的人来看他们演出。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杨华生。不满一个月,杨华生复出,并成立了滑稽剧团。

《七十二家房客》将重新登台。杨华生力荐王汝刚出演剧中的小皮匠一角,并邀请他加入剧团。演滑稽戏,却遭到王汝刚父亲的反对,父母希望王汝刚工作稳定,安分点当个医生。但杨华生不愿意放弃这棵“好苗”,于是与笑嘻嘻一起上门,终于说动王汝刚父母,同意孩子投身演戏这个行业。作为老一辈的表演艺术家,杨华生如此看重后辈,王汝刚至今依然感慨万千。

让王汝刚更难忘的是,十多年前他就任上海人民滑稽剧团团长的那天,到场祝贺的人中大部分都是赞美、恭维的话,唯有杨华生说了一句“我怕你成为剧团的最后一任团长”。此话反映出老先生对滑稽戏这个剧种未来生存的担忧。

“杨老的警示一直在催促我前进。这几年我们通过各种办法让滑稽戏重新焕发活力,近年来已出现一些好的现象——观众逐渐年轻化。而对方言的保护和发展,则为滑稽艺术的传承提供了最基本的保障。”王汝刚说,杨老对滑稽艺术的未来指明的方向,后辈必须加倍努力,决不能让老先生的担忧成为现实。

受到过杨华生大师指点的还有很多演员。曾任上海人民滑稽剧团副团长的毛猛达说,上世纪80年代,他刚上台演出时在台上总是“摆不平”,杨华生就要求他先在台上“摆平”,三个月下来毛猛达发现自己演戏果然稳了。2000年,毛猛达“接班”饰演杨华生的“三六九”。已是80多岁高龄的杨华生,手把手地教他。从旧社会的人怎么穿衣服怎么走路到怎么看人,都一一指点,并且教导他演戏一定要有观众。不过,杨华生演“三六九”的一个绝技至今没有演员继承,那就是“耍帽子”的绝活。当年,杨华生正是从戏曲演员那里学来的那个脑袋不动帽子动的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