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4    作者：马信芳

上海第一代“江姐”

 

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唱家任桂珍是上海第一代“江姐”的饰演者，“北有郭兰英，南有任桂珍”。我曾多次采访任桂珍老师。2010年，我第一次来到复兴中路上的明园小区，在她的寓所里，听她讲述在其长达70余年的艺术生涯中，最难忘的往事……

 

弃医从艺“唱歌剧”

 

任桂珍出生于1933年，山东临沂人。3岁时来到济南。由于父亲是中共地下党的关系，15岁的任桂珍就参加了南下干部纵队第三小队文工团。1948年，济南解放，她进入华东革命大学学习。当时父亲希望她学医，学成回来经过培训后，进入战地医院，为解放大军服务，当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可是，从小爱好唱歌的任桂珍感到文艺工作同枪杆子一样，它的重要性不可低估。于是，在华东革命大学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文工团”。就这样，任桂珍随着大军沿运河南下，经扬州、过淮阴，最后进入了刚解放的上海。

1952年，任桂珍进入上海歌剧院，自此，她在国家剧团里的演艺生涯开始了。任桂珍老师说，由于她小时候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所以，她的成长一直受到党和国家的关怀和培养。为提高她的音乐素养，歌剧院先后几次送她去音乐学院学习和进修。那时候国内还听不到外国的歌剧，但延安音乐家所创作的《白毛女》《小二黑结婚》等歌剧唱片成了她的老师。她听了一遍又一遍，边听边揣摩，将他人的经验转化为自己的。不久，有一个排演《小二黑结婚》的机会。任桂珍长得朴实，外形气质更接近“小芹”而被选上出演这个角色。“那时候我无论在声乐上还是表演上都非常幼稚，虽然以前演过一些小的秧歌剧，但毕竟这是大剧，这是我歌剧道路上的第一个角色。”在导演的启发和帮教下，她完成了对“小芹”这个角色的塑造。令任桂珍高兴的是，演完《小二黑结婚》后，就得到专家的首肯和观众的认可。

紧接着是歌剧《红霞》的上演，这让任桂珍“火”了一把。《红霞》剧组从上海沿着长江一路演到武汉。“在常州的时候，简直就不能出门，一出门学生就围着你。”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任老师十分感慨。“学英雄成为当时一代人的理想，在中学里几乎所有的班都命名为‘红霞班’。”任桂珍说，“正是《红霞》的成功促使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为中国歌剧干一辈子。”

那个年代，文艺界有一个口号“演英雄学英雄”，任桂珍一直以此来激励自己。记得那次在《洪湖赤卫队》巡演途中，她累倒了，高烧发到39.8℃。医生告诫，绝对不能上台了。但观众要求看任桂珍的表演，就算票早已售罄，仍会早早来到剧院门口等候。任桂珍一听这个情况，一咬牙，“上”，可她一站起来，就像喝醉酒一样，全靠两个人架着走到台边，“但等他们‘啪’的把我推上去，我一下就来了劲……演员一到台上好像就有一股精气神。”任桂珍忘不了那次“高热出演”。

 

首唱《唱支山歌给党听》

 

1958年初春的一个夜晚，陕西铜川矿务局焦坪煤矿25岁的青年矿工姚筱舟写下小诗《唱支山歌给党听》。第二天，姚筱舟用与焦坪煤矿同音的“蕉萍”为笔名，把诗投寄到《陕西文艺》。很快，诗被发表了。后来，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将其编入《新民歌三百首》。当时正在沈阳当兵的雷锋看到此诗，非常喜欢，就将其抄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上。

雷锋因公殉职后，全国人民掀起学雷锋热潮。1963年，《前进报》摘录发表了《雷锋日记》。这首诗引起作曲家朱践耳的注意。怀着对英雄的崇敬之情，他把这首诗谱曲成歌，歌名就是 《唱支山歌给党听》。

1963年3月5日，毛主席发出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上海在文化广场召开7000人参加的学雷锋动员大会。在大会开始前一小时，上海歌剧院领导交给任桂珍一项重要任务，要她在大会上献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凭着常年在舞台上演唱的丰富经验，任桂珍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这首歌。她想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满怀真挚的情感，放声歌唱，歌声刚落，现场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几天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约请任桂珍录制此歌。不久，中唱公司又专门为任桂珍出了这首歌的单曲唱片。一时间，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任桂珍的歌声。

这时，正在上海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班进修学习的藏族歌手才旦卓玛，在学校的广播里也听到了这首歌，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多么想自己能演唱这首歌曲，来表达对党和祖国的一片热爱，表达西藏百万翻身农奴的共同心声。难以抑制内心的澎湃，才旦卓玛打电话给任桂珍表达了自己的心愿。任桂珍当下就表示，艺术是为人民大众所创造的，谁来唱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这首歌也成为了才旦卓玛的代表作。

其实，这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对任桂珍意义非凡。她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任桂珍。离休后，任桂珍始终有一件心事没有放下，她想加入中国共产党。2010年的春天，对于首唱《唱支山歌给党听》的任桂珍来说，是政治生命的一个崭新的开始，77岁的她终于能够像江姐那样，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成为党的女儿。一年后，在上海隆重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的那天，当新党员任桂珍再度唱响《唱支山歌给党听》时，心中仿佛重又燃起当年的激情。

 

唱红《谁不说俺家乡好》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咿儿哟，鱼水难分一家人。”这是电影《红日》中的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说起演唱这首歌曲，任桂珍老师依然激动不已。

1957年，曾亲历孟良崮战役的军旅作家吴强以涟水、吐丝口、孟良崮三次战斗为主线，创作了长篇小说《红日》。这部作品描写了人民解放军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条件下消灭国民党王牌七十四师的故事。小说一出版便受到了广大读者，尤其是部队官兵的喜爱。

1960年，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决定将小说搬上银幕，成立了由汤晓丹、汤化达、沈锡元、瞿白音组成的影片创作小组。1961年，由小说改编的故事片《红日》正式开拍。当时，导演汤晓丹提出，在“孟良崮之战” 到来之前，应该有一首悠扬动听的歌来宣扬解放军战士爱家乡、爱部队、保卫胜利果实的情感，让影片插曲起到一个起承转合的渲染作用：先是对家乡深情款款，与后面部队冲上孟良崮酷烈的战争场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曾为电影《铁道游击队》谱写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作曲家吕其明接受了这个任务。为创作新歌他看了《红日》电影文学剧本，然后深入军队体验生活，并和汤晓丹等反复研究，定下了歌曲的基调：既要反映出孟良崮人民对家乡的热爱，又要反映出解放军战士热爱家乡保卫家乡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音调与节奏上要与后面表现孟良崮战斗场面的音乐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以至深的艺术感受。插曲名为《谁不说俺家乡好》，歌曲甜美悠扬，婉转有致。但是对于电影来说，歌曲似稍长了一点，三段歌词约有四分钟的长度。这时有人建议将歌曲缩短，吕其明为此大为着急。而汤晓丹导演听完歌曲以后，力排众议，完整保留下全歌，并将这首歌放在了影片高潮来临之前。

那么，谁来唱这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呢？在经过重重挑选以后，女歌手任桂珍进入大家的视线。那个时候任桂珍的嗓音正处于“黄金时期”，她的演唱在吐字、声音控制、音色变化等方面汲取了民族唱法的特点；在行腔处理、表现人物等方面则汲取了我国传统戏曲的方法，同时又借鉴了西洋发声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由她来唱这首新创作的民歌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剧组立即将任桂珍接来试唱。她那清纯、甜美的歌声如春风扑面，立刻征服了整个剧组。片中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演唱自然非她莫属了。

“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岗，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看好咱们的胜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以民歌曲风创作的电影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1963年随电影《红日》在全国放映，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歌曲豪迈的气魄和抒情的韵律为群众所喜爱，也被公认为是新中国成立后新民歌的经典之作。

2007年10月24日，我国第一颗人造月球卫星“嫦娥一号”升腾太空。搭载这颗卫星上天、由全国民众选出的三十首歌曲中就有《谁不说俺家乡好》。谈及此事，任桂珍老师无比感慨：“没有电影《红日》，没有导演汤晓丹的魄力，没有吕其明的精心创作，就不会有《谁不说俺家乡好》，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上海第一代“江姐”

 

1964年，由阎肃编剧，羊鸣、姜春阳、金砂担任作曲的中国民族歌剧《江姐》经空政歌剧团演出后，获得了巨大反响，一时间在全国掀起了“学江姐，演《江姐》”的热潮。1965年，上海歌剧院也准备排演《江姐》。这是上海的第一代“江姐”，大家又一次想到了任桂珍。

这时任桂珍的女儿才出生四十多天，接到出演“江姐”的任务，还没来得及产后恢复的任桂珍立马上北京观看由空政歌剧团演出的《江姐》。

《江姐》这部剧不同于其他剧，女主角戏份特别重，场场都有大段唱白。北京空政歌剧团和其他剧团排演时，都是安排两位“江姐”分别演出上下半场。但任桂珍感到，两人饰一角对演员的形体和唱白要求很高，衔接不好就会让观众产生断裂感。于是，她主动要求尝试一个人唱完《江姐》七场戏。自此，任桂珍首开一人唱完全场的先例。

那时候，任桂珍天天躺在床上想怎么演江姐，完全活在这个角色里。排演时，她还和导演有过争论。当年演英雄人物大多是“高、大、全”的形象，任桂珍在演江姐哭老彭时，哭得都快唱不下去了。导演说：“你是江姐，你怎么能那么哭呢？”任桂珍有点想不通，不服气地说：“江姐也是人啊，她那么想她的丈夫，千里迢迢跑来与丈夫相会，亲眼看到的却是丈夫的人头，怎么能不哭呢？”最后，任桂珍和导演互相妥协，采取了折中意见。

为了演江姐，任桂珍特地来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科学的发声法，因为以前的民族唱法唱不了《江姐》。那个时候，舞台上一般只有中间顶上吊一个扩音器，如果没有美声唱法的气息共鸣，演员的声音是到不了全场的。为更好地塑造英雄人物，她还汲取我国民间地方戏曲吐字的特点，借鉴民间艺人“喷口”式的唱法，来完美英雄形象。

任桂珍说，扮演江姐是她艺术生涯中“最荣耀”的一件事情。说着，任桂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唱起来：“告诉她，胜利得来不容易……”这是最让任桂珍感动的一句台词，她要用江姐的故事告诉年轻人，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在当时，这个希望她达到了。她所扮演的江姐一经问世，即引起民众的广泛共鸣，许多人看了之后，立即上交入党申请书，全社会因为歌剧《江姐》的风行而掀起学习江姐精神热潮，江姐成为了每个年轻人心中健康向上、对党和人民忠贞的象征。

2004年，上海歌剧院迎来了该院公演歌剧《江姐》500场的日子。《江姐》是经典歌剧的标杆，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有很强的代表性，而500场是一个很不容易的数字。为纪念这个日子，上海歌剧院决定在上海大剧院推出“纪念演出”，由七个“江姐”同演。上海第一代“江姐”任桂珍在重头邀请之列，并让她出演第六场。这是全剧的重头戏，江姐与特务头子沈养斋“针锋相对”，不仅有大段的说白，而且有大段的高音唱段。接受了任务的任桂珍却感觉没有底，所以向院方提出给予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恢复。而这时家里的钢琴已给丈夫饶余鉴每天教学生“包用”。怎么办？当务之急，她毅然决定再买一架钢琴作为自己专用。就这样，她足足练习了一星期。

那天，上海大剧院的演出盛况空前。500场是个看点，而上海第一代“江姐”、71岁的任桂珍出山重演江姐，不能不说也是个看点。任桂珍老师说，高兴的是观众没有忘记她。特别是谢幕时，如雷的掌声使她又回到当年一样，她激动无比：“《江姐》留给我们这一代的记忆太多了。回顾这500场走过的心路历程，我惊奇地发现，一切都在改变，惟独不变的，就是江姐所带给我们的精神——民族精神。”

2020年10月10日上午，任桂珍老师在华山医院经抢救无效离世，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