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柯灵先生在一幅巴老像上题七绝一首,全诗为:“文格晶莹气亦清,渊渊掷地作金声。不须刻意媚时俗,自出新裁论古今。”我品出他对巴老力疾操觚,完成《随想录》的赞颂,150篇《随想录》中,给柯灵印象最深,最为感动的数《遵命文学》了。他从中看到了巴老在读者面前勇于揭“疮疤”,进行自我剖析,并对他白纸黑字地再次向柯灵道歉而深表钦佩。
上世纪60年代初,毛主席对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下达后,全国便开始对《北国江南》《逆风千里》《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等电影进行批判。柯灵改编的电影《不夜城》被列入第二批批判的名单。时任市文联和作协主席的巴金被选作批判人。他知道剧本是经过文化部门层层审批后得以通过的,怎么说批判就批判了呢?他深感不解。当作协党组领导叶以群将材料供给他时,巴金一再找辞推脱,叶以群用种种理由说服他,巴金无法再坚持,只得先答应下来,想试着拖一阵再说,过了一段时间,他打电话给叶以群,但仍推不掉,话音中,巴金隐隐听出他也有难处,还略有些害怕之意,说这是市委宣传部交办的任务,当时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是张春桥。
就这样,巴金写了一篇应付差使的批判文章,动笔前,他还与叶以群说好,文章中不点柯灵的名。此时,巴金接到中国作协让他赴越南抗美援越体验生活的任务,没等文章在《文汇报》上发表,他就整装待发赴北京集中。临行前,总感到心头有件事未了,思考再三,巴金觉得还是应当上柯灵家去一趟。
巴金和柯灵不仅是近邻,陈校长(对柯灵夫人的惯称)还是巴金女儿李小林的中学老师。所以,巴老妻子萧珊为关心女儿的学习与陈校长时有联系。由此,两家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了。
一天夜晚,巴金由萧珊陪伴来到柯灵家。他除了当着柯灵的面作些解释外,巴老的心情在《遵命文学》中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此外,我什么也没讲,因为我相当狼狈,讲不出道歉的话,可是心里却有歉意。”
此时,遭受批判的柯灵却是另一种心境。昔日的同事、好友怕连累自己,见柯灵唯恐躲之不及,门可罗雀。巴金夫妇的到来,多少给柯灵全家带去一些安慰。所以,柯灵非但没有埋怨之意,反而多了份理解。数年后,他在文中写道:“我当时没有向他(巴金)披沥我隐秘的心情,我是多么希望宅心敦厚又了解我的朋友来参加口诛笔伐。因为他们绝不会对我无中生有,入人于罪。”
几年后,柯灵遭受牢狱之灾,巴金也在劫难逃,被打成“黑老K”“黑作家”,被送入“牛棚”,批判《不夜城》的那篇文章,为自己添了一条“假批判真包庇”的罪名。传达让巴金写文章的叶以群也在迫害中跳楼自尽。从此,巴金、柯灵两家近在咫尺,却若远隔天涯。
“四人帮”剪灭后,我看到一位记者在1977年拍摄的一幅经典照片,画面上,巴老与友人柯灵、西彦、师陀、张乐平、罗荪及胞弟李济生重又相聚在巴老家的愉悦情景,他们为劫后重逢相庆,十多年来的苦难、内疚、无奈和不安在一片欢笑声中也消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