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燕年轻时
周小燕和她的弟子魏松(右)和廖昌永(左二)
周小燕以她优美的嗓音,唱红欧洲,被誉为“中国之莺”。2010年8月,是年周小燕教授93岁。一个在三十年前已该退休的老人,依然活跃在音乐教学中。她不仅带着本科生,还带有研究生。周六的一个上午,我来到周老师家里。如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眼前这位精神矍铄、才思敏捷、体态轻盈的老人已过鲐背之年。望着“太祖母”级的周老师,我被她那快乐的献身精神深深感染。
“中国之莺”选择了归国
1917年,周小燕出生在湖北武汉的一个工商世家。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就爱好音乐。1935年,她考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当时她的志愿是成为一名歌唱家。然而不到两年,梦想就被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碎。抗战全面爆发后,中断学业的周小燕回到武汉投入了抗日救亡运动。
1938年年底,周小燕辗转来到巴黎,在那里她结识了法国作曲家齐尔品,并进入巴黎俄罗斯音乐学院学声乐。七年后——1945年10月,她登上了巴黎国家大剧院的舞台。次年,她在卢森堡举办首场独唱音乐会。报纸评论她“嗓音纯净,像水晶般坚实,像钻石般光彩”。她成功了。自此,这只 “中国之莺”在意大利、德国、英国、瑞士等国的舞台上空翱翔。1947年6月,她参加世界乐坛盛会——首届“布拉格之春”,接着开始五大城市巡演。随后,她又应波兰、瑞士、丹麦、挪威等国邀请,前去举办独唱音乐会……正值事业最为辉煌的时刻,她却踏上了归国的旅途。
很多人不理解,唱红欧洲的周小燕回国后竟去上海陶行知育才学校担任声乐教师。当父亲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访美时,她回答:“爸爸,我不去了,这里需要我留下。”原来,她没忘出国时父亲对自己的嘱咐:“第一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第二学成后回来报效祖国。”周小燕觉得自己学业已完成,也演出了,且获得了肯定和好评,应该回来了。
那天,周老师对我说:“一个人对祖国要永远充满真挚情感和义无反顾的爱。”对当时的归国,她至今无悔。新中国成立后,周小燕受聘回母校执教。这时的国立音专已成为上海音乐学院。自此,她在这里为学生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爱。
周小燕发现,魏松是男高音
“文革”中,周小燕夫妇被关进“牛棚”。爱人张骏祥养猪,被称为“猪公”;她养鸡,被称为“鸡婆”。直到1975年她才被叫回到学校。
那天,周小燕忐忑地来到工宣队办公室,见到两个身穿军装的大兵,一个叫魏松,一个叫韩适,来自沈阳军区,是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工农兵学员。这时才知道,他们来到学校后没有老师,没法才把周小燕召回到学校上课。
魏松曾唱过几年男中音,周小燕听后却发现他是男高音,便对他说,你还是个洋嗓子,很适合唱外国歌剧里的男高音。说到外国歌剧,魏松一脸懵懂。看着苦恼的学生,周小燕说,这样吧,到我家里去。下课后,周小燕把魏松和另一名学生罗魏带到自己家,拉上窗帘,找出几张没有被抄走的法国旧唱片,让他们贴着耳朵听起了歌剧。多美妙的歌,他们陶醉了。就从这里,魏松和罗魏获得了西洋音乐的启蒙教育。
魏松毕业后回到部队。因他岳父母都在上海,趁着每年探亲,他仍到周小燕那儿上课,这样坚持了八年。其间,魏松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搞声乐这块料,周小燕总是鼓励他,成功在于坚持。1986年,上海歌剧院排演一部歌剧,缺一名男高音。周小燕闻讯马上写信给当时的院长,推荐魏松。第二年,歌剧院向社会招聘,周小燕知道后又动员魏松去应聘。这样,魏松从锦州来到上海,在音乐事业上开始攀登。靠着老师的指导和自己的努力,他从一个歌唱演员跻身“中国三大男高音”。2014年,魏松担任上海歌剧院院长时,曾以周小燕为原型,创排了四幕原创歌剧《燕子之歌》, 这是学生向先生致以崇高敬意。
“前几年我到巴黎进修声乐,带教大师一听我唱,就惊叹‘你是典型的意大利美声唱法’。 我的唱法,就是周先生在那样困难的年代里,不顾自身安危给我打下了基础。正是她让我进校那一天变了调,才有了我的今天。”魏松曾对我如斯说。
廖昌永唱响《老师,我总是想起你》
“每当我攻下难关受到奖励,老师,我总是想起了你,每当我有了创造得到荣誉,老师,我总是想起了你……”这首《老师,我总是想起你》,是廖昌永献给恩师周小燕的歌。伴随着动人深情的音乐,他不能自控,泪水夺眶而出,台上台下,歌声与心声紧紧交融。
1968年,廖昌永诞生在四川一个农民家庭中。他7岁丧父,虽然家庭贫困,但没有放弃对音乐的爱好。高中时,廖昌永才知自己的嗓音不错。一位老师告诉他:“应该去试试音乐学院。”于是,毕业时,他报考当地的音乐学院,没被录取。但他没有退却,几个月复习后,竟报考起上海音乐学院。出乎意料,考上了。
廖昌永踏进上海音乐学院的第一步是赤脚走来的。报到那天,天下着瓢泼大雨。廖昌永望着满街的水,心疼妈妈新做的鞋,就脱掉了鞋塞进背包里,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学校里。
廖昌永是靠三个姐姐轮流每月寄六十元的钱来维持学业的。但清苦的生活,没能耽误他的学业。入学第一年,他跟随从意大利进修回来的男高音罗魏学习发声方法、对气息的处理。第二年,罗老师要去美国深造。临走前,他将廖昌永托付给自己的老师周小燕。当时廖昌永还不认识周先生,但对她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对他来说,周先生是神圣而崇高的。那天试唱,廖昌永是颤抖着腿完成的。但周先生还是接纳了他,笑着说,我教完了儿子还得教孙子。
接触周先生之后,廖昌永渐渐了解了她的为人,亲切随和,从不严厉批评学生,对后辈总是晓之以理,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启发和感悟年轻人。
廖昌永当时不仅钢琴、乐理基础差,而且一开口就有浓浓的四川口音,是周小燕把他带回家,一句一句地纠正。在廖昌永心中,周小燕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更是母亲、朋友。是她改变了他的人生。
一个进校时音乐基础几乎是全班最差的学生,到了毕业,却成了班里头挑学生,免试,直升研究生班,继续深造。1995年,廖昌永攻读完研究生,获硕士学位。
辉煌的起点是1996年。这年,第四十一届图鲁兹国际声乐比赛在法国拉开序幕。有三十个国家的九十三名高手参与角逐。廖昌永演唱德彪西的艺术歌曲《美丽的夜晚》和威尔第的歌剧《唐·卡洛》中的咏叹调《我的末日即将来临》,引来各国朋友的喝彩。雷鸣般的掌声中,他获得了男子组第一大奖。
多明戈是世界顶尖级声乐大师,以他名字命名的歌剧大赛是国际声乐界的权威赛事。廖昌永在东京,面对众多高手,刚唱到第二轮,已经折服了所有参赛者和评委。决赛终于到来,他力克群雄摘取了桂冠。
1997年,廖昌永远赴北欧的挪威,参加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歌声再一次打动了现场评委和观众,就连宋雅王后也赞叹不已。王后不仅亲自把第一名的奖牌颁发给他,同时称当天为“中国日”。
一年内连获三项国际声乐大赛第一的骄人成绩,廖昌永由此一步步跨入国际乐坛。
而此时的廖昌永没有忘记自己是周小燕的学生,他说,他百分之九十的学业是在周老师那儿学的。
廖昌永曾告诉我,除了传授技艺,周先生更注重于做人。“做人和做事是一样的,人做不好,艺术也不行。”廖昌永记得有一次演出,那是他已成名之后。以前每次上音乐会,廖昌永都要唱给先生听,让她把关,但那次没有。先生得知后严肃地批评了他。廖昌永回说,这不是什么重要演出,就算了吧。先生却说:“作为一个艺术家在舞台上,哪怕100次都顺利成功,也是应该的,可是如果有一次出了问题,那观众就会说你骄傲自满了。你的艺术人格就会受到质疑。对于一位歌唱家而言,每一次上台的状态都应该是最好的,不仅要对观众和主办方负责,还要对得起老师、学校对你的培养,还要对得起自己平日的辛苦付出。”廖昌永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后来,他的每一次演出,无论大小轻重,都从未懈怠过。
“我的学生:工农兵一个不差”
1984年夏,世界二百四十七名歌唱好手云集音乐之都奥地利维也纳,争夺第三届国际歌唱家声乐比赛的桂冠。中国派出了四名选手。作为领队与教练,周小燕与选手同行。过五关斩六将,中国选手全部站到了决赛台上。当评委报出中国男高音张建一和中国女中音詹曼华同获第一名时,全场沸腾了。众目睽睽之下,张建一一下扑在了老师的肩上,贴着老师的耳朵,激动地说:“老师,谢谢您,今天是我30岁生日,我该怎样报答您啊?”张建一原来是浙江湖州玻璃厂的一名工人,是周小燕,将这位没有一点乐理知识的青年人,培养成世界一流的歌唱家。
旅美女高音李秀英也是周小燕的学生。1994年,她由山东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一年后,她对声音的感觉仍不清晰,周小燕每天完课后再给她“开小灶”。后来,李秀英的父母退休,在经济上不可能给予她太多的支持。周小燕知道她在外租房经济拮据,于是就让她住到自己家里。1998年,李秀英获得参加第四届国际布达佩斯歌剧比赛的资格。周小燕忙拿出2000元,为学生买了漂亮的演出服。1999年,李秀英考取为其提供全额奖学金的美国纽约曼因斯音乐学院。当然李秀英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2004年在第五十五届维奥蒂国际歌剧演唱比赛中荣获银奖。
周小燕笑着告诉我:“在我的学生中,张建一来自‘工’,小廖(廖昌永)来自‘农’,魏松是‘兵’,工农兵全了!”
是啊,她精心培养的学生何止这些,就我知道的还有——鞠秀芳、高曼华、刘捷、顾欣、顾平、雷岩、李彩琴、万山红、杨小勇、殷桂兰、朱秋玲、王作欣、王丰、王歌群、张峰、方琼、郭森……他们不是著名歌唱家,就是一线教学人才。
“我想尽力教到一百岁”
有一年,周老师一位门生举办音乐会,整场都唱外国歌。周小燕说:你是中国歌唱家,为什么不把中国歌曲列入曲目?
周先生说:“自那后,我向系里建议,每位学生每学期攻下的十首作品中,必须有四首中国歌曲。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当年,我参加第一届布拉格之春,唱的差不多都是中国歌,贺绿汀的《神女》、刘雪庵的《红豆词》,还有齐尔品专门替我写的《春眠不觉晓》,还有民歌改编的《大河》《杨柳》,外国人都觉得美得不得了。”
周小燕的一对子女在美国。当父亲张骏祥过世后,女儿与儿子都劝在美探亲的母亲留下来安享晚年生活,在美的亲朋好友也这样劝说。周小燕理解他们的好意,却语重心长地说:“美国不缺我,中国需要我,正在努力实现科教兴市的上海需要我。我还有一大批学生等着我去上课呢!”
周老师告诉我,她的儿子曾经羡慕过妈妈的学生,因为母亲总把时间给了他们,直到我过80岁生日,看见我被那么多学生围绕着,回到海外,他给我写下了这样一封信:“从前阿姨说你脑子里只有你的学生没有你的儿女,现在我感觉到你是对的,假如你脑子里那个时候只有儿女,就算是我们成器成材了,也只有两个,而在庆祝会上,我看到了这么多从七八岁到六七十岁的人,这么爱你,我觉得你值得。”
将课堂搬进家来,是周小燕请缨得来的。“我(身体)情况还行,如果我能活一百岁,我想尽力教到一百岁,教到我教不动的那一天。”上海音乐学院院长杨立青面对周小燕的一脸真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2016年3月4日,周小燕因病去世,享年99岁。她的学生纷纷赶来。他们有一句共同的话:先生不仅传授知识和技能,更是理想和信念的引领者,是人格的光辉典范,时时刻刻都在指引我们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