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文联工作,第一次见到我们的领导——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吴强。我工作的第二年,受明天出版社《登上文坛之前》丛书之邀,得到了吴强老师的支持,他答应了我的采访要求。当我来到复兴西路卫乐公寓,走进这个作家之家时,吴强老师没有丝毫架子,在他的书房,我随着他的回忆,飞入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文学爱好者投笔从戎
吴强出生于1910年,江苏省涟水县高沟镇人。少年吴强以文学自娱,对《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三侠五义》等书籍爱不释手。读中学时,他就开始文学创作。在淮安中学,他写下的“楚城有客不胜愁,点点杨花扑小楼。梦里潺潺慈母泪,小船迷水下扬州”的诗句,引起了同伴们的极大兴趣 ,于是合伙创办起油印刊物《狂风》,一起写诗、写评论。
1933年2月,吴强参加了党领导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从此开始了他的革命文学生涯 。1935年9月,他在陈望道主办的《太白》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电报杆》,同年以短篇小说《苦脸》获《大晚报》征文奖。
就读于河南大学期间 ,以吴蔷、叶如桐等笔名在上海《大公报》和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上发表反映抗日战争生活的短篇小说《激流下》、散文《夜行》等。
1937年,吴强与王阑西、姚雪垠一起创办抗日救亡刊物《风雨周刊》,从而把自己的文学生涯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抗日战争爆发,吴强投笔从戎。1938年8月15日,他在皖南泾县云岭村参加了新四军。第二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先后任新四军政治部宣教部干事、科长,苏中第二分区政治部敌工部副部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吴强在党的领导下,一面用手中的枪对敌英勇作战,同时用手中的笔反映部队和根据地的火热生活,写下了独幕剧《一条战线》《激变》《皖南一家》等十多部作品,创作了《叶家集》《小马投军》等中短篇小说。
小说《红日》创作缘起
曾让中国文坛激烈震动的《红日》是吴强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吴强创作《红日》与他的战争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解放战争期间,作为苏中军区政治部副部长、华东野战军六纵宣教部部长的吴强,亲历了第二次涟水战役与莱芜、孟良崮、渡江等著名战役。
1947年5月17日,孟良崮战役胜利结束的第二天上午 ,吴强在驻地的村口,亲眼看到不可一世的国民党将军张灵甫最终躺在一块门板上,被解放军战士从山上抬下来。从那刻起,他心中就萌发了一个念头:要把涟水战役、莱芜大捷到张灵甫毙命孟良崮,这些“和人物都很贯串的故事”编织起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创作的冲动难以遏制地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
然而,部队每天都在行军打仗,不打仗他更忙,根本静不下心来构思。何况,从涟水到孟良崮,他记录的几本日记本连同搜集到的七十四师《士兵报》,在夜渡朐河中丢失一空。面对失去资料,他感到痛心却又无奈 。但创作长篇小说好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在激励他,鞭策他,他走也想,坐也思,睡梦中也在想书中的人物和情节。
1949年7月,作为华东野战军叶飞、韦国清第十兵团的宣教部长吴强南征福建,进驻厦门。他伫立在波涛汹涌的海边,又一次心潮激荡。未来书中将写的人物刘胜、石东根、秦守云……一个个搅得他辗转难眠 ,睡梦中突然想起一个生动的细节,他便披衣而起,扭亮电灯,写到雄鸡破晓;有时为书中人物撼人心魄的篇章而掩面哭泣,叶飞、韦国清误以为他和爱人产生了感情危机而来调解劝说,弄得他哭笑不得。
吴强在《红日》的“作者记”中曾这样写道:“我认为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都是战争艺术中的精品、杰作,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在这两个艺术品上焕发着耀目的光华色泽。就是我军受了挫折的涟水战役,到后来,也起了成功之母的积极作用 。我珍爱它们,我觉得文学有义务表现它们。我又认为:透过这些血火斗争的史迹,描写、雕塑人物,既可以有所依托,又能够同时得到两个效果:写了光彩的战斗历程,又写了人物。看来,我不是写战史,却又写了战史,写了战史,但又不是写战史。战史仿佛是作品的基地似的,作品的许多具体内容、情节、人物活动,是在这个基地上建树、生长起来的。”
为伊消得进医院
新中国成立了,吴强任华东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1952年转业到地方,任华东军区委员会文化部艺术处副处长 、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中共上海文艺工作委员会秘书长等职。
升官了,但写书矢志不渝。这不仅是吴强的愿望 ,而且是他的战友和老上级的希望。上世纪50年代初,吴强完成了8万余字的《红日》故事梗概和人物简表。经过长期的艺术构思 ,而后带着《红日》里惊心动魄的故事和一大皮箱资料躲进了招待所开始构筑那浩大的工程。
吴强先是住进了南京军区招待所,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征。墙上贴着工作日程表 ,桌子上和沙发上堆满了各种写作资料和中外军事名著。面前的稿纸越堆越厚,他的写作情绪在猛烈地高涨,某些篇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不断被打通,情节、细节、人物,呼啸着向他笔下聚拢。他天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 ,每天抽两三包烟,直抽得口干舌燥,吃饭味同嚼蜡,胸中隐隐作痛。吴强干脆从食堂多买些馒头放在房里,饿了吃一点。他完全沉浸在创作的欢愉中。可这样的饮食和工作,对他的身体摧残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两鬓生白发,满脸起皱纹。高兴的是,战争时期的老上级、江苏省委第一书记兼省军区第一政委江渭清和上海警备区司令员王必成抽身来到他的住所看望 。吴强将写好的部分章节念给他们听,征求他们的意见,江、王给予勉励,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初稿终于完成,可当天,吴强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只得住进医院输液。
可半月之后,吴强又提着皮箱来到杭州的一个招待所写第二稿。每天的工作量仍不轻松,这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酌句,工整抄写,一直持续了4个月,才圆满地画上了句号。这时,他的体重由74公斤下降到了58公斤。一部正面描写解放战争的宏篇巨作就是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诞生了。
吴强老师告诉我,小说最初曾拟名为《仇恨》,后改为《最高峰》。粟裕大将看了小说初稿后,认为小说《最高峰》容易被人误以为孟良崮是解放战争的最高峰。他接受了首长提出的建议。最后,他从冉冉升起的太阳找到灵感,才把小说名定为《红日》。
当代中国战争文学史上的大事
1957年4月,经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审定,《红日》被列为《解放军文艺》丛书。同年7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
《红日》是一部以解放战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以宏大的结构和澎湃的气势描写展示出解放战争时期华东战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故事以国民党的王牌整编74师在1946年的深秋向我军涟水城第二次的进攻开始,直到1947年被我军全部歼灭为止。
1946年秋,蒋介石调派嫡系王牌整编74师向华东解放区展开猛烈进攻,我军沈振新率部在涟水奋勇抵抗,苦战不敌,撤退至山东。涟水战役的失利,令我军广大指战员处于沉闷压抑的状态。这时,蒋介石决心彻底消灭共产党,大军出动进攻山东解放区,决战在即。在南北两面受敌的情形下,华东野战军指挥部决定利用时间差,集中优势兵力分批消灭分散的敌军。沈振新奉命率部参战,战士们经过急行军,准时到达莱芜城北吐丝口附近地区,与友邻部队一起完成了对敌5万余人的包围。蒋介石为了挽回败局,命令整编74师长驱直入山东境内。整编74师是蒋介石手下的全美械装备精锐部队,师长张灵甫号称“常胜将军”。华东野战军决定“围点打援”,消灭单兵冒进的整编74师。沈振新部接到命令 ,从鲁南星夜兼程赶往沂蒙山区参加会战。他们配合友军拔除了外围的据点,将整编74师团团包围在了孟良崮。军长沈振新亲临前线指挥战斗,“老虎团”在刘胜、陈坚带领下作为突击队首先攻上了山腰。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激战,国民党王牌整编74师全军覆没,师长张灵甫被击毙,我军取得孟良崮战役的胜利。
吴强在《红日》中对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以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目标的运动战做了最生动的诠释。精彩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全景战场的描写,及作者对现代战争小说“史诗性”的艺术追求,《红日》很快成为一本炙手可热的畅销长篇小说。1961年,《红日》先后被译成英、法、俄、日、德等十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发行。1963年,汤晓丹导演,张伐、舒适、杨再葆等主演的《红日》被上海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其影响更大更深远。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战争小说,尤其是具有史诗性质的宏大叙事的战争小说创作始终不尽如人意,没能出现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的鸿篇巨著。整个“十七年”时期,虽然出现了大量战争题材的小说、电影、戏曲,但基本都局限于规模很小的题材范围,让人们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种大战的铁血之气。这期间只有吴强的《红日》和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在题材上有一定的突破,尝试从全景式的角度对战争进行整体式的描写。虽然限于时代局限,这种全景式的尝试不能算很成功,但其立足点已经远远高于大部分同时代的类似题材作品了,从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红日》的升起是当代中国战争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红日》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被誉为“十七年”红色文学经典的大作,从初版到“文革”前夕的8年中再版印刷44次,共出版发行180多万册。《红日》震撼了中国文坛。
1990年,清明刚过,吴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匆匆结束了在美国的探亲之旅。他刚走下飞机,便住进了华东医院。4月10日上午8时15分,吴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谁都知道,吴强老师以勤奋著称。的确,直至生命的终点仍在赶写长篇小说《堡垒》下部。他还在构思两个中篇小说。他留下的《红日》光照人间。
此刻,我又想到了陈老总。吴强老师在《红日》“前言”中记载道,陈毅元帅不但百忙中通读了小说《红日》,还对老部下赠言:“不要骄傲,继续努力。”这是对他最大的鼓励。吴强还曾告诉说,1964年在上海,陈老总又送他八个字:“大胆创作,审慎发表。”以此鼓励和告诫。吴强铭记在心。
图片说明:《红日》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