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故居在苏州太湖边洞庭东山镇马家坻。一百年前,一个男婴降生到我们东山这户严姓人家中,后来他写了好多作品,排字房催问他要笔名时,他略加思索,即称——唐人!如今在镇上西街“名人堂”展馆有介绍他生平的展台。他本名严庆澍(1919.9.29—1981.11.26),小名鹿生,笔名唐人,还另有阮朗、颜开、江杏雨等40多个笔名。唐人笔耕造成的最大的社会影响,是他39岁开始写的《金陵春梦》。今年是他百年诞辰,作文以表纪念。
唐人的外公、三亲妈和贤内助
唐人是我母亲的内侄,是我大表哥,也是我们同辈中的兄长,我们都称他小名:鹿生阿哥(为叙述便利,以下以唐人或鹿哥来称呼他)。令人扼腕的是唐人的父亲(即我舅舅),满腹经纶却自毁于鸦片,濒于倾家荡产。外公痛定思痛,寄希望于长房长孙的严庆澍。据我母亲回忆,唐人入小学前,每天天蒙蒙亮,外公就催他起床。漱洗完毕即研墨铺纸,先练毛笔字,再课以学业,他天资聪敏,习书习礼,国文根基扎实。
外公对唐人影响较大,既是祖辈,也是良师。唐人幼承庭训,深受外公教诲,刻骨铭心萦念在胸。记得上世纪40年代,我还在上小学,有次他与我父亲对酌,我半夜起床小解闻有呜咽声,隔壁父母房内灯火仍明,好奇心驱使我走过去探看究竟。当时鹿哥与我父亲谈兴正浓,酒过三巡,时近五更,鹿哥却唏嘘不已,见我进来,他边擦眼镜边对我说:“阿弟,吵醒侬了吧。”事后母亲说,当时鹿哥微醉中想到祖父对自己的舔犊情深及殷殷期待,悲从中来竟不能自控,后来索性借酒浇愁,伏案嚎啕起来。这是我童年时代印象至深又极其清晰的一幕,也是唯一一次见鹿哥如此淋漓酣畅地释放感情 。
鹿哥尊称我母亲严曼珍为三亲妈,其实三亲妈只比他大九岁。我母亲在同辈中排行最小又聪颖伶俐,唐人上初小时,孙辈中只有他一株独苗,且聪明过人,因此这小姑母与大侄子深得外公钟爱。我母亲曾对我们讲起她出阁前一件趣事:有年夏天纳凉,院子里清风习习,静无人语,满耳蝉声,外公已悄然躺在竹榻上呼噜酣睡,我母亲生性好动,与鹿哥两人在外公竹榻旁喁喁一番,姑侄俩动起了“坏脑筋”,给外公梳理长须后扎上了红丝线,待他老人家醒来发觉被戏弄后,只是笑着说:“三妹(吾母排行第三)顶坏,三妹顶坏!”再说我辈幼年,少不更事,外公曾对我母亲说过“三妹,你的孩子们往后有事,鹿生倒是可以带带他们的”,事实证明,外公慧眼先识,此是后话了。
自古以来,东山镇上,有一处名叫“响水涧”的池塘,我母亲经常怀掖单柄木盆去那里洗衣裳,她曾对我们多次提起鹿哥刚上初小,需要接送的这段时光:民国初年西风东渐,已开新式学堂,当时邻里们经常会看到我母亲晨起捣衣完毕,怀揣木盆匆匆赶回家,隔不多时,从花墙门内会走出我母亲搀着幼年的唐人,去致公小学上学,一路上姑侄两人搀手而行。当年母亲上着窄袖圆角衫(冬 天是大襟小袄),下着竹裙;唐人则是小长衫加小马褂,戴小瓜皮帽,俨然是小大人模样。上课时我母亲全程陪读,坐在最后排还能听到鹿哥朗朗读书声。我母亲也专心听讲、临摹,有次在写字课上也将习字本呈上,个别字竟得老师双圈。我母亲记性较好,晚年仍能对孙辈熟背多首唐诗。等上完课我母亲再领鹿哥回家,漫步在花香鸟语中,一路上撒下他们姑侄两人的欢声笑语。
鹿哥的贤内助杨紫是一名教师,1946年鹿哥在上海《大公报》任职期间住漕河泾,某次我们全家去他家做客,印象中路很远,住处一派田园风光,住房很宽畅。嫂子擅做炸酱面,带我去买面粉走的是乡间小路,归途经过一拐弯处,突然窜出一条黑大狼狗紧随,情急中嫂子护住我只当没事慢慢走。待走出一段路后,拖住我急步赶路,到家仍惊恐不已,但很刺激。院子里养有一群鸡、鸭,此后逢到星期日,我总想到漕河泾鹿哥家去。我母亲讲到鹿哥后来在成都燕京大
学新闻系半工半读那段时光,往往晨雾未散,他骑自行车先送女儿小明上小学,然后自己骑车去燕京大学听课。兄嫂相恋时,嫂子挑起生活重担并相夫教子,使他得以完成学业,称得上是患难夫妻了。唐人多次提及家庭要和睦,生活才会美满的真谛,我曾听到鹿哥深情地说:“爱就要爱一辈子。”足见兄嫂伉俪情深。
唐人胞弟严庆治,小名鹤生,比唐人小十岁,新四军浙东支队离休寓杭,已于前年病逝。鹤生哥也常念叨年夜饭上全家八人,正好围坐一张八仙桌:外公、外婆上方端坐,鹿哥、鹤哥下方互动,两旁一侧是舅舅、舅母,另侧是二姨、我母。世事沧桑,人事代谢,当年八仙桌上众人,均已作古!
香港知名的高产作家
吾生也晚,虽称唐人为大哥,其实小他二十一岁,只比他大女儿大了一岁,我母亲曾讲起在抗战初期,鹿哥供职于上海《大公报》,膝下还只有三个子女(大女严明、大男严正、二女严园)。有次在我家小住,因防我辈幼童晚上尿床,晚饭后嫂子与我母边笑边“争抢”尿布,双方谁也不肯松手,惹得鹿哥在一旁大笑不止。鹿哥在1981年下半年由当时国务院港澳办公室诚邀去北京友谊医院疗休养,我于当年10月公出赴京顺道去看望他 。有个姓郭的小伙子是高中毕业生 ,专职照顾他饮食起居及收发信件。当时安排他住独门独户一套病房,他手脚功能恢复明显,虽不良于行,可拄杖而行,病情不恶。言谈中他笑着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入院以来,伙食中西合璧,院方还一再征求意见,“休说鲈鱼堪脍”,他只得直言相告,想吃儿时东山乡间点心——萝卜丝饼,并提供了“乡传秘方”。院方认为小事一桩,但北方厨师不擅此道,故请了位浙籍厨师代劳,谁知他调和面粉后包上萝卜丝放油锅里一炸,这下成了萝卜丝炸糕了。苏州人嘛,我们都知道他喜食家乡的香糯点心,此次带去上海乔家栅多种小吃,他很是高兴。彼时上海店家因冷藏条件所限,所以糯米点心在天气转暖后就歇业了,我告诉他家里已添置了台小型粉碎机,你无论何时去,都可吃到家乡甜食了。他笑指自己腹部说:“我一定会叫自己的肚子对得起你的磨子 !”说罢,他要我看他吃完点心,要我看他在房内走几步路,嘱我回沪后可以“眼见为实”向三亲妈(我母亲)汇报。我见他玻璃台板下压有他自拟的工作计划:整理旧作,试写新作。环顾病房陈设,除了书还是书,书桌上堆满了信件,他利用这里清静的环境展开了庞大的写作计划。我转达了母亲的一再叮咛 ,要他“少用脑,多动腿”,他一迭声连说好!好!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于1981年11月26日中午心脏病突发而撒手西去。他逝世后,听鹤生哥说,他在京治疗期间,有时会半夜两点起床工作近两小时。唐人在同辈中最年长,故自诩“众家大哥”,这位大哥风度儒雅,言谈得体,与其促膝,有种“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的感觉。他文采灵动,写作既快又好,30多年里他先后写出七八十部小说、戏剧、电影剧本。《金陵春梦》从连载到出版单行本风靡一时,其他不同类型的小说,长篇、中篇、短篇,只要报刊有需要,他都写。短暂的人生竟有 7000万字作品问世,是香港知名的高产作家 。
鹿哥自小聪颖,过目不忘,且思维敏捷,又天生一副男中音好嗓子,很有号召力。儿时良伴中有著名画家严绍唐,还有中国银行原董事叶绪华等。当鹿哥闻讯严绍唐病逝后,他给我们来信忆及少年不识愁滋味:众童伴在木渎严家花园戏耍玩球,至晚仍难将息;结伴竞登乡间大尖顶、雨花台(与南京雨花台同名不同景);望太湖云蒸霞蔚,烟波渺茫……他写道:“那里有我金色的童年。”是的,东山同乡会创办的《莫厘风》会刊上有鹿哥多篇少年习作;抗战爆发,唐人和叶绪华主编的宣传抗日的《新东山》在沪出版。离家数十载,他仍乡音未改,乡俗难忘。
唐人1980年在岳阳治疗左瘫期间,他胞弟鹤生哥夫妇去疗养院看望 。后来,国务院港澳办公室安排他去广州从化疗养。回港后,他曾给我寄来相片,相片背书:“1981年5月,小明自番邦回家探亲,桐生弟,鹿生,1981.6.6。”小明是他大女儿严明,其时在美国公司供职,此时的鹿哥中风后仍伴有半身不遂,在香港寓所养病,来信自谦“语不成句,字不成形”,但仍不乏幽默。以“番邦”代称美国既不违史实,又喻示我煌煌中华盛唐隆宋之时,彼方还是蛮夷之地,流露出他的民族自豪感。他时有新作发表,内地《解放日报》也登载过他的短篇,如《作客香港又一年》《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他认为香港是个社会,所以除寄托乡愁、客观介绍香港风土人情外,他的电影文学剧本《水火之间》尽写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
图为唐人和大女儿严明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