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7
作者:徐鸣
父亲荣熙泰的“洋务启蒙”,令荣宗敬眼界大开、思维活跃,在他幼小心灵埋下了不愿意庸庸碌碌一辈子、有朝一日定要走出无锡荣巷闯到外面的世界去干一番大事业的种子。1886年初夏,荣宗敬终于等来机会。父亲托曾经同在铁器工场干过活的工友于上海南市一家铁锚厂为他找了份学徒工作。荣宗敬像父亲14岁那样,一个人扛着行李铺盖,生平第一次走出荣巷。临登船前,站在梁溪河荣巷西浜码头上,母亲石氏想到未成年的阿大将独自一人外出闯荡,实在不放心,又把昨晚一再叮嘱阿大的话重复一遍。
往返沪锡的信船,满载着14岁少年的抱负
那年代即使火车速度都慢得吓人,据1876年吴淞铁路公司发布的中国铁路首张火车时刻表显示才时速二十几公里。所以无动力信船更加缓慢,船夫手握船撸摇啊摇,自太湖出发一路向东,经过苏州、昆山、吴淞江,摇了2天终于靠上大上海苏州河的锡金码头,又一个新上海人似其他数以万计来自各地的农民一样踏上了这块到处充满诱惑的土地。
荣宗敬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身子,爬出船舱,提起行李跳下信船,义无反顾地朝着南市方向走去。
荣宗敬不识路,记得姆妈讲过嘴巴底下有条“路”,所以沿途张口问当地人。荣宗敬先穿英租界后过法租界,一直走到华界南市十六铺。十六铺位于上海老城厢,沿江不过2里长,却依次排开20几个大小码头。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望着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听着车流滚滚人声嘈杂。十六铺商家云集、百货山积,荣宗敬不禁心里发慌,头晕目眩。不过当走到钱庄当铺集中的鸿升码头豆市街一段,荣宗敬竟然缓过神来,驻足钱庄门前看傻了眼。因为他从小喜欢算术,对数字特别敏感。一般成年人都没荣宗敬算盘打得熟练。逗留了好一会儿,荣宗敬才依依不舍迈开脚步继续赶路,在小南门附近寻到铁锚厂。
荣宗敬的工作履历第一栏填的竟是农民工。学徒在厂里最底层,又苦又累。老工人知道教会徒弟要饿死师傅,所以不肯传授新学徒手艺。老板娘又把家务杂事全压在他身上。荣宗敬每天起早摸黑尽干生火烧水、开门上锁、扫地擦桌、端茶点烟、冲刷尿壶之类杂活,且总也干不完。可饭却吃不饱,一小碗米饭外加几根腌萝卜干。14岁的孩子发育不久饭量大,欲添一碗,老板娘就用斗鸡眼瞪他。仗着一身蛮力气,荣宗敬硬撑了半年,不知怎么搞的会染上伤寒症,大病一场。连日高烧不退,脑袋痛得简直如同裂开一般。母亲闻讯当机赶到上海,背起身患重病的儿子,连夜雇船将阿大接回无锡老家,延医把脉请药,精心调治、悉心照料。几个月后,总算捡回一条小命,但留下后遗症,荣宗敬一头乌黑亮丽头发脱个精光,直到翌年,光头上才长出稀稀拉拉的毛发,勉强扎成的辫子又细又短,小伙伴们给他起外号“小辫子”。这场大病来得不是时候,严重影响了荣宗敬的发育,以至于身高硬不见长,比弟弟矮了差不多半个头。身高不蹿脑袋穷涨,荣宗敬的头颅从照片上观察确实要比大多数人大很多。一对招风耳朵醒目地挂在硕大的脑袋两侧。两道漆黑浓眉紧紧地贴在一双不大的眼睛之上。荣宗敬的眼睛长得像父亲,虽然不大但聚焦、炯炯有神,透出一股坚毅和灵气。跟长得像母亲的弟弟不同,荣宗敬的鼻尖比荣德生的锋利,且鼻梁高挺。厚厚的嘴唇显示出农家子弟的淳朴和真诚。
伤寒痊愈后,荣宗敬争强好胜性格重新点燃。石氏劝慰大儿子:“一个人出门在外非常辛苦,要不然就在无锡老家找点事做。太平点,别出去了。”荣宗敬坚持认为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吃点苦算什么。再讲他已经去过上海,十里洋场对他产生了莫大吸引力。荣宗敬断定自己未来的梦想,一定是在大上海,而不是在无锡;更不是在小小的荣巷。
荣氏两兄弟联手闯荡大上海
这次荣宗敬心想事成,进永安街“源豫钱庄”学生意。我国民间有种讲法:头大的人聪明。果然荣宗敬很快就表现出理财方面的天赋,对金融流露出浓厚兴趣,每天早起晚睡,在干完杂活后,刻苦练习珠算、记账、存款放贷、贴现汇兑等,如鱼得水,深得源豫钱庄卫老板赏识。荣宗敬全身心沉浸在10个阿拉伯数字当中。转眼间学徒一年过去。荣宗敬收到无锡老家寄来的家信。拆开一瞧,原来是荣德生请求阿哥能在上海也帮他谋个差事做做。这下可把荣宗敬给难住了,他自己还未出师,有什么本领为别人找工作。但兄弟俩感情自幼极深,荣宗敬将阿弟托办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更重要。于是只要有机会,他就到处找门路托关系,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正巧永安街上又新开了一家“通顺钱庄”,荣宗敬说好话请保人总算把阿弟荣德生成功推荐进去。1889年秋天,荣德生14岁那年,也同父亲、兄长一样,走出荣巷,来到大上海。
仲秋的阳光不冷不热照在身上刚好。兄弟俩自北向南,兴致勃勃一路荡到外滩12号、一幢3层大楼前。大楼两侧是铁栅栏围起来的花圃。兄弟俩顺着铁栅栏走到大门口。大楼正门两侧俯卧着一对硕大的铜狮子,一雄一雌,威风凛凛“狮”视眈眈。荣德生寡言少语却爱琢磨,他仔细端详那2个铜狮子,感觉与平时看到的石狮子有所不同,颇有些好奇心,便伸出小手想要摸摸。却不料立刻遭到守在大门前的2个“红头阿三(即印度巡捕)”的大声训斥。荣德生胆怯地缩手,心里很不高兴。低声对阿哥讲:“这是什么鬼地方,连摸都不让摸。”荣宗敬狠狠地瞪了红头阿三一眼,告诉阿弟:“这就是英国人开的汇丰银行,上海滩所有银钱业每天的汇兑都以汇丰银行上午9点钟挂出的牌价为准。”
游说王禹卿入伙,消除竞争对手
转眼到了1901年,经过不断努力之后,荣氏兄弟当上了“茂新”面粉厂的老板。
江南地区主食历来以大米为主,茂新产出的面粉单单在苏南一带销售毕竟有限。而北方人平时大多吃面制品,茂新的面粉出路应向北方拓展才不失为正确方向。但那时南北交通阻滞,且荣家两兄弟世居江南,北方毫无人脉,难于直接打开局面,茂新仓库里一下子堆积了2万多包面粉。当他听阿弟讲面粉销售积压时,也急得头头转:“原先总担心有麦子磨不成粉,如今是磨成了粉又卖不出去,世事难料啊。”
荣德生同意阿哥的讲法:“销售之道就是财源之道。茂新要想长久发展,必须物色合适的销售帮手才行。”
荣家两兄弟正为谁来销售犯愁,一旁的茂新办麦主任浦文汀向老板献计:宗先生为何不去请王氏兄弟出山?他们兄弟俩能说会道,无论什么货物到了他们的手里不用很多天就能卖完。
王家两兄弟系荣氏同乡,无锡城郊扬名乡青祁村人,与荣巷隔开一条梁溪河。王家两兄弟的特长就是能说会道,善于交际。尤其是王禹卿对北方各帮客户人头极熟。经他一番花言巧语包装,销售额定能增长好几倍。然而这么个经商奇才却未遇明主,一直屈尊在上海几个煤铁油麻店如“胡亦来”、“沈元来”、“恒来”做个小跑街。
虽说荣宗敬同王禹卿认识已久,但他俩一个经营面粉;一个推销油麻,可谓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业务上无往来。不过销售的最终目的却是一致的。所以荣宗敬下决心不惜重金将王禹卿挖来,专门负责开拓北方的面粉市场。于是荣宗敬专门去四马路上的青莲阁候王禹卿。那时青莲阁相当于今天的商品交易中心,每天各行的老板和跑街围坐八仙桌,边喝茶便谈生意。
王禹卿晓得这位老乡雄心勃勃、敢想敢干、灵活处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何况他早有“跳槽”念头,因此当场表态:久闻贤昆仲胸怀实业救国大志,王某钦佩至极。今日有缘投奔麾下,实乃三生有幸。宗先生所托之事定当效力,以报知遇之恩。
因为日俄战争,俄国人在我国东北开设的面粉厂纷纷停产,而交战双方以及东北各地对面粉的需求量却直线上升,面粉的价格也因此不断上涨。荣家两兄弟紧紧抓住难得时机,派王禹卿奔赴东北,推销茂新初期使用的“飞虎牌”和“帆船牌”面粉,同时代理广生钱庄汇兑。荣宗敬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原则,充分相信王禹卿,放手由他做主。王禹卿上任即赴烟台,只一个月,就将茂新的2万多包积压面粉成功推销出去,后来转营口,又花了3个月的时间,共销售面粉20万余包,获利2万余两。库存的面粉几乎销售一空。荣宗敬说话算数,重重奖赏功臣王禹卿,并发给他一个大红包,1千余两奖金,并正式委任王禹卿为茂新销粉处主任。
王禹卿精明能干,善于推销,一旦手头上积攒了一点余钱,心思便活络开来,不甘长期居人之下做打工仔,准备另立山头,独立经营发展。正巧浦文汀也有相同想法,两人一拍即合,暗地里协议商定在上海合办一个机磨小型面粉厂。
荣宗敬内心最软弱的一块地方不免被抽搐了一下,荣宗敬友善地一把拉王禹卿坐下,面对面亲切恳谈,全盘托出他的想法并分析利弊:禹卿老弟,你和文汀自立门户合办粉厂,虽说不算分庭抗礼,但事成之后必定同我成为对手。商场无情,尔虞我诈,彼此失和,岂不坏了咱俩多年的交情和友谊。你我主宾多年,大可不必如此。常言讲得好,聚则兴散则败。眼下你俩资金不足,但我能供自己调度的头寸也有限。不如咱们脑筋急转弯,改分手为合作,共谋发展。我帮衬你俩从伙计当上老板;反过来你俩襄助我扩大实力。荣、王、浦三家携手,还愁在上海滩上闹不出动静来么。
一场风波经荣宗敬四两拨千斤无形化解,不但稳住了茂新的得力干将,且利用少量资金顺手新开了一家面粉厂。1912年12月,荣家两兄弟各出1万元;王家两兄弟出8千元;浦家两兄弟出1.2万元,合计4万元,采用租地、租屋、欠款购机的方式,在上海新闸桥(堪称苏州河上第一桥,建于1896年,1916年拆除老桥改成钢桥。位于闸北区,南接新桥路,北连大统路)创立了“福新面粉厂”。这家只有无锡茂新一半产能的面粉厂,是荣宗敬进军上海迈出的第一步。他亲自担任总经理,王尧臣任经理,浦文汀任副经理兼办麦主任,王禹卿任销粉主任。荣德生要管理茂新分身无术,仅在福新担任董事一职。同时成立福新面粉厂事务所。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史上“无锡三姓六兄弟携手创业”佳话即由来于此。
面粉大王与棉纱大王
厚生纱厂拥有纱锭7万余枚、布机9百多台,规模超过申新各厂。一战期间,颜料大王薛宝润发现开纱厂赚钱,特地请来纺织专家兼企业管理专家穆藕初负责打理。穆藕初虽在厚生纱厂不持1股,但凭着职业经理人的素质,运用西方先进的现代化管理方式,尽心尽力将厚生办得有声有色,使之成为华商学习的榜样。不过成功后,穆藕初不堪一些土豪股东侮辱,愤而辞去总经理职务,厚生纱厂便垮掉了再没翻过身,业绩连年亏损,搞到最后索性停产关厂。薛宝润为此背上了10几家钱庄340万两(合480万元)债务。于是便主动找到荣宗敬,请求帮他脱掉这件“湿布衫”。
收买一个老厂对荣宗敬来讲,既增加了一份实力;同时又减少了一个对手。尤其是荣宗敬最忌讳华商纱厂被日商买走。日商在沪纱锭已经超过华商的纱锭了,荣宗敬早就咬牙切齿了。所以尽管口袋里没多少现金,他也狠狠心买下来。由于原先申新系列中的“申新六厂”是租办“常州纱厂”改的,而租借期也已到期,须交还原主,所以荣家两兄弟就将收购来的厚生纱厂顶替常州纱厂的位置,定名为新的“申新六厂”,并委任族亲荣鄂生为经理。其他职员大部分是从无锡调来。为了尽快纺出棉纱,在未正式移交之前,荣宗敬特地在江西路总公司大楼召集申六新班子成员开会,给他们打气。
“荣宗敬速度”在大上海一时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论富贾或百姓都在津津乐道传播。秘书将所见所闻及时汇报给了总经理。荣宗敬当然心花怒放,坐在高背皮椅上摇头晃脑,“对我来讲有厂不买,活了还有啥个意思。我不但看到合适的老厂出手快,且还准备在我们荣家棉纺业发迹的周家桥,再投资兴建一家新的纱厂,按序列是‘申新八厂’。方案我已经同德生拟过好几遍了。你来得正好,帮我联系一下英商鲁意斯摩洋行,新厂的纱锭就向该洋行订购。据讲鲁意斯摩洋行进口了一批新款的英国泼辣脱纱锭。”
泼辣脱纱锭是英国泼辣脱纺织机械厂于1929年推出的最新一代款式。全套设备功率大产能高,但贵得出奇。上海滩上绝大多数华商纱厂心有余而力不足。荣宗敬不怕机器贵,只怕机器不新式。
2天后,荣宗敬与鲁意斯摩洋行签订购买4万枚纱锭的合同。合同金额总计234万元。因为是一次性付款,给打了9.35折。省下的钱,荣宗敬打算添一幢配得上泼辣脱纱锭的标准新厂房。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口袋里的现金又变成了厂子。
一年光景,申八建成。该厂4万枚纱锭是最新式的。因为申八就在申一隔壁,所以荣德生向阿哥建议两厂合并管理,以省出一套管理班子。勤俭持家也是荣德生的一贯风格。
申八开工后,荣德生专程从无锡来上海,视察这家由阿哥一手策划和操办的、被誉为“全中国最漂亮最先进的纺织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