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的最后幸存者

2013-06-13   

在数字信息时代,这样字迹工整的书信实属罕见,这是陈彬将军女儿陈维莉的来信。凡是目睹过陈彬将军书法作品的前辈们,都说陈维莉女士在这方面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因子。她的信承载着沉重的内容,因为在1941年4月30日,出生仅6个月的她就与父母一起被关押在76号的黑牢里。当下她可能是“特工总部”受害群体中,唯一的幸存者。
作为这个魔窟的亲历者,她本身就是历史,就是抹不掉的真相。这些珍贵史料都是她亲历的往事,她是有发言权的。她的叙述不同于当下谍战文本中的那些虚构和想象,而是一个受害者的苦难记忆,同时也是一个亲历者的灾难见证。随着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如今这样的时代见证人与日俱减。如不及时抢救发掘,将使民族集体记忆留下无法弥补的缺失。
“刺丁案”锄奸小组行动前的埋伏地点,实际上就是她的出生地——静安别墅。当年锄奸行动指挥人陈彬将军,从中统香港组少将组长任上调到上海任中将级站长时,也就是隐蔽在这静安别墅内——即现在的南京西路(当年的静安寺路)1025弄,1939年12月21日,刺杀丁默村行动的枪击现场:西伯利亚皮货店则坐落在现在的南京西路1135号,两者之间相距仅一箭之遥。
曾经关押过她全家的魔窟“76号”旧址,70多年前这里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大本营,受刑者尖利的惨叫、爱国志士和无辜百姓的鲜血、刑具牢房……这就是被“中国通”魏斐德先生称之为“战时恐怖活动与城市犯罪”的“中国歹土”上的一颗毒瘤。在日寇铁蹄下挣扎着的中国人心目中,这里则是黑暗王国中最黑暗的角落,称之为“沪西歹土”。一条无辜的马路竟变成恶名远扬的歹土,这完全归罪于坐落在极斯菲尔路76号上的汪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简称“特工总部”。但人们一般都以它的门牌号码76号相称,反而忘记了它原来的称呼。
对陈彬的女儿陈维莉来说,这里是她人生噩梦的第一幕——72年前,1941年4月30日,中统上海站站长陈彬一家被日伪特工宪兵抓捕时,凶残的敌人竟把这个正在哺乳期的6个月的婴儿也与父母一起关押在76号的黑牢里。经过魔窟黑牢的劫难、而至今仍健在于世的,她可能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时她还是一个母亲襁褓中的婴儿,毫无记忆可言。也许为了回避那伤心的往事,父母也极少提及她的这段遭遇。因此1941年的牢狱之灾在她记忆中是极其痛苦的。
虽然70多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仅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但在中国这块苦难的土地上,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当年曾囚禁陈彬全家的牢房,曾严刑逼供陈彬的审讯室,早已荡然无存。看着现在十七八岁阳光少年们的笑脸,谁能想到当年这里曾是一个血腥的屠场,是魑魅魍魉横行不法的狼穴魔窟。
据亲历者回忆和史料记载:
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铲共救国特工总部”坐落于沪西极司菲尔路北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与其东邻74号、马路对面75号均为当年外国人向道台衙门购买土地修建的花园洋房,门牌为公共租界的蓝底白字门牌。沦陷前,76号为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住宅,有一座洋楼、一座新式平洋房、一座很大的花园。
76号西邻华村是一条死胡同,1939年9月1日召开汪伪国民党六大时被占用,而作为代表的住所,后来作为76号、肃清委员会、汪伪国民党中央社会部的高官的住所。为此把华村的弄堂门封闭,在76号西墙开了一个便门,从76号大门出入。
76号是日本侵华政策的产物。1939年在日本驻沪领馆引荐下,已经投敌的原国民党特务李士群、丁默村与日本军部代表土肥原贤二会面,提出《上海特工计划》得到重视。日本大本营下达了《援助丁默村一派特务工作的训令》。1939年5月汪精卫抵达上海组建伪政权,日本军部决定让李、丁部与汪部合流。通过汪伪国民党“六大”,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正式成立,由周佛海任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丁默村任副主任委员。李士群任秘书长,以丁默村为特工总部主任,李士群为副主任。
76号由特务委员会周佛海、丁默村、李士群直接指挥,设有惨无人道的酷刑三十八套,如吊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电刑、钢针刺指,另设有天牢(吊捆在半空中暴晒)、地牢和水牢。为在社会上制造恐怖气氛,76号在路灯下悬挂血淋淋的人头,向人家屋内扔断手断脚,在人家门上插匕首、寄子弹、恐吓信等,甚至跟踪绑架人质。仅1939年至1943年,不足四年的时间内,76号制造的暗杀、绑架事件达三千余件,每年近一千起。仅仅1939年8月30日至1941年6月30日,上海报人遭暗杀的有:《大美晚报》朱惺公、程振章,《大美报》张似旭,《申报》金华亭。还有积极主张抗日救国的其他报人,如李驳英、邵虚白、赵国栋、冯梦云、周维善等。为了推行伪币,在银行制造血案,如1941年3月21日,在霞飞路(现淮海中路)1411弄10号,用机枪扫射,当场打死6人,打伤5人,次日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员工达128人。3月24日,又在中央银行和中国农民银行门口放置定时炸弹。可见76号对有良心的中国人一贯穷凶极恶,不择手段。
当年家喻户晓的76号是残害爱国人士的魔窟,魔头李士群、丁默村等都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然而,这里也是隐蔽战线上,各方谍战高手们生死搏斗的战场。
可是据调查,当下80后、90后群体中,不知76号为何物者大有人在。几年前《色·戒》之类,竟受到粉丝们如醉如痴的追捧、热议,倒也唤醒了有识之士忧患意识的萌发——若干年后,当所有亲历者全部谢世、当娱乐主义进一步覆盖到精神文化领域的各个层面时,李士群们不知会被诠释成何等角色,所以,重温76号的历史,以史为鉴极其必要。
陈彬1939年末从香港站少将站长调任至中将级的上海站站长之职,组织刺丁锄奸行动,又奉命潜伏李士群身边……到1945年4月刺杀日本华南派遣军特务机关长柴山醇时等。陈彬的谍海沉浮及其功劳被无声湮没,因为没有确凿的文书佐证,所以当下不敢过早地盖棺论定。
在断断续续的取证过程中,从陈彬女儿陈维莉女士、从陈彬的战友和老部下——同时也是当年谍战现场的目击者——那里,以及其他渠道中搜集到了不少有关资讯,终于打捞出许多鲜为人知的记忆。
前几年《色·戒》热播所掀起的轩然大波中,激发了笔者写作欲的喷发。陈维莉女士来信表达了长期积郁在胸中的一个未解的结:那就是因为父亲的中统身份给她母亲及遗属们所带来的后遗症。陈家的遭遇并不是这一家一户的个别偶然事例。故特把陈女士的来信摘录于后。
建伟:你好!
……经三十多年的事过境迁,我也逐渐理解并明白,当年的中日战事、民族矛盾、国共党争以及之后人们头脑中的意识形态歧见、党派立场的坚持等等造成的复杂交织局面,当年办案人员的僵硬和思维方式是可以理解的,人们观念的转变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当年父亲的身份、职业,对我们家属后代来说,几乎是一个灾难性的符号,给人以无法承受的重。虽说,每个家庭和个人的沉浮,在巨大的历史激流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花而已,但对每个受损的家庭和个人来说,它仍是一段忘不了的记忆,往事并不如烟般的轻松。
七十年的风云变幻,终于有了两岸逐渐破冰和解、求同存异的今天,盼来了民族大义高于党派偏见的新时期,感谢你费心尽力地从各处打捞残存碎片,修复了那几乎被抹掉的记忆,为民族大义还历史真相和先烈清白,也将我记忆中的陈彬烈士的残存片断,修复拼图初见轮廓。我为自己有这样为民族以身许国、杀身成仁的父亲自豪。

笔耕顺利 维莉2011、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