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逑:琴键之外的丹青岁月
2025-11-06
作者:邵永平
中秋正午的阳光,像被糅进了一层蜜,暖得绵密又温柔。依照跟音乐评论家李定国先生的约定,我们走进著名男低音歌唱家温可铮(1929—2007)的旧居。门扉轻启时,清越的钢琴声先一步漫出来——95岁的温可铮夫人王逑正端坐琴前,指尖轻盈跃动,精神矍铄得让人忘了时光刻度,思路更是清晰如刚理好的乐谱。知晓我们来陪她过节,王老特意叮嘱阿姨备了满桌家常菜,潮式卤拼、葱爆大虾、梅菜扣肉、腌笃鲜,全是温可铮当年最爱的滋味。
熟悉王逑的人都知道, 1948年她登台演奏肖邦《夜曲》惊艳上海乐坛;后来执教于上海音乐学院,培养出一代代钢琴家;温可铮一辈子唱的歌,几乎都由她伴奏,并搭档在海内外开了300多场音乐会。没人料到,90岁时她突然对好友说:“我想拜师学国画。”大家起初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笑着劝:“您现在弹弹琴、看看书就很好,学画画要站着练笔、低头调色,多累啊。”王逑却坐直身子,眼神里透着年轻时钻研乐谱的执拗:“弹钢琴要练指法,学画画不就是练笔法?都是手上的功夫,我觉得我能行。”这话并非随口说说——她受老伴影响(出版过《温可铮书画集》),钟情笔墨,爱在练琴间隙翻看名家画册,齐白石的虾、林风眠的荷、吴昌硕的梅,都能说出几分韵味,只是那时被钢琴教学占满时间,始终没能拿起画笔。如今有了闲暇,这份藏在心底的喜好,便像春天的新芽般冒了出来。
寻师之路比想象中曲折。起初联系的几位画家,听闻学生是90岁老人,都婉言谢绝,怕她体力不支,也怕教得太急累着她。直至经朋友介绍找到花鸟画家张老师,对方听了她的想法,又看了她随手用铅笔勾勒的梅花草稿,才松口:“您这线条有灵气,看得出心里有画。咱们慢慢来,不赶进度。”
第一次上课,王逑特意穿了件藏青色中式对襟衫,提前半小时到画室。张老师铺好纸,教她握笔姿势,她学得格外认真,手指捏着笔杆,像初学钢琴练手型那样,一点一点调整角度。可刚下笔蘸墨,麻烦就来了——毛笔没有钢琴键的固定触感,笔尖软乎乎的,一碰到纸就晕开墨团,好好的梅花转眼成了“黑疙瘩”。她盯着墨渍皱起眉,手指无意识摩挲笔杆,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练琴弹错音符的瞬间。张老师赶紧安慰:“王老师,别急,墨和纸是有脾气的,得慢慢跟它们‘交朋友’。您弹钢琴讲究呼吸与节奏,画画也一样,运笔要跟着气息走。”王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家后她把画案摆在钢琴旁,每天早上弹完一小时琴,就坐下来练笔。起初是练线条,一笔笔描横线、竖线,手腕酸了就揉一揉;后来学调墨,淡墨、浓墨、焦墨用小碟子分装,像调试钢琴音准般反复对比深浅;画梅花时花瓣总大小不一,她就捡来公园掉落的梅瓣对着临摹,连吃饭都忍不住用手指在桌上比画花瓣弧度。有时画得手发抖——长时间握笔让手腕酸得厉害。女儿送水进来,见她用左手轻捶右手就说:“妈,今天先到这儿吧,明天再画。”王逑却摇摇头,用湿抹布擦了擦手又握起笔:“你忘了?小时候我教你弹《月光奏鸣曲》,你总弹错结尾的琶音,不也是练了一下午才会?画画跟弹琴一样,哪有不费功夫的。” 就这样练了半年,王逑的画渐渐有了模样。有次张老师来看她的画,指着《岁寒三友图》说:“王老师,您这松针的笔法,带着钢琴琶音的流畅感,真是把音乐韵律融进画里了。”王逑笑得眼睛眯成缝:“可不是嘛,我画松针时,脑子里就想着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一节一节,有长有短,有疏有密。”
如今五年过去,王逑已能独立完成一幅花鸟画。放有温可铮照片的画室里,堆着厚厚的画稿,每张都标着日期,最早的笔触还带着生涩,最新的已透着从容韵味。朋友来探望,她会兴致勃勃地拿出画作,像展示心爱的乐谱般,讲解哪一笔用了破墨法,哪一朵花借鉴了黄宾虹的用色;遇到喜欢的晚辈,还会亲手画小画相赠,落款总爱写“逑九十后学画”,既显谦逊,又藏着几分骄傲。
去年冬天,上海音乐学院为她举办“艺术人生分享会”,舞台上特意摆了她的钢琴与画案。她先坐在钢琴前,弹了首自己改编的《茉莉花》,琴声轻柔婉转;接着走到画案前,拿起毛笔,在众人注视下,用十分钟画了幅《墨竹图》,笔走龙蛇间竹竿挺拔,竹叶灵动,台下掌声雷动。她放下笔,对着台下深深鞠躬,声音虽轻却清晰:“有人问我,九十岁学画晚不晚?我觉得,只要心里有热爱,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就像弹钢琴,只要手指还能碰到琴键,就能奏出好听的曲子;只要还能握起画笔,就能画出心里的风景。” 摄影:李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