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可以禀赋到天地之间的正气
2025-08-07    作者:莯 子

  2025年8月4日,华语世界极具影响力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在美国匹兹堡离世,享年95岁。

  他曾一语道破当代人类的困境:“现在世界全球性的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当被问到身处意义危机时代的人们该如何自处时,他说,“往里走,安顿自己”。

  苦难孕育出的家国情怀

  1930年,许倬云出生于江苏无锡,体重仅有两斤七两,患有先天肌肉萎缩。双胞胎弟弟却非常健康。

  他6岁以前不能动,7岁时才勉强能坐,8岁时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手拖着圆凳子,一步一步往前移,13岁时才能拄着棍子走路。

  7岁时,抗战爆发。许倬云的父亲是一位战地文官,负责在战线前后组织运输网,供应军粮民食。许倬云因为残疾,无法像弟弟那样住校,只能跟随父亲到处辗转,却常常被大人“遗忘”在土墩、石磨或板凳上。有时数小时,他所能做的,只有静静观看贫苦百姓是如何日常劳作的。正因此,他对普通人的苦难有着切肤刻骨之痛。

  许倬云广为年轻读者所知,很大原因是他曾两度接受《十三邀》剧组的采访。在2020年那期中,谈到抗战时期的经历时,他突然声音沙哑垂泪不止。“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接纳难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满路的人奔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是先让老弱妇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后面……”当时小小残弱的他,目睹战时中国老百姓的万众一心,便相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抗战经历影响了他一辈子,是他生命的底色。

  在缺憾中追求自由

  1948年,许倬云随家人迁往台湾,不久便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大二时,接受校长傅斯年的建议,转入历史系,打下了坚实的知识基础。1957年,经胡适推荐,进入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就读博士期间,他接受了五次足部矫正手术,数月间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想自杀都不能”。万般痛苦中,病房中天天发生的生死病痛和对生命的不舍,令他产生了一种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任的安顿感。

  1962年,他学成回到台湾,是第一位学成返台的文科博士,同时在台大历史系、史语所和“中研院”任职。他与几十位大学教授成立了“思言社”,希望温和渐进地推行社会福利体制,却因此惹来祸患,又不愿意低头,只能选择离开,于1970年前往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授。

  在接受生命的缺憾,突破身体对行动的限制,并且开拓出一个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的世界上,许倬云先生无疑创立了某种典范。

  不固守于任何学科或时代

  许倬云先生的人生横跨新旧两个时代,学思历程则纵横东西,大问题意识是他的又一个显著特质。他的研究领域集中于上古史、文化史、社会经济史、考古学及中西文化比较。学术代表作“古代中国三部曲”(《西周史》《形塑中国》《汉代农业》),数十年来一直是古代中国研究的经典之作。

  为打破学术专业化的壁垒,他还致力于在专业学术研究和面向普通读者间搭起一座桥梁。面向大众的“中国文化三部曲”(《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及《经纬华夏》等数十种著作,海内外发行量巨大,蜚声于世。

  他曾将自己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概括为“两头”:一头是上古史,一头是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史。在试图解释传统中国“天下国家”这种政治、经济和文化共同体,是如何发展成型、熔铸一炉的同时,他更为关切的是,如此“早熟”的文明,为何到了近代两百年来,其文化反应机制在面对西方时,“无法适当地感受变化,发展出应有的调节与更新?”概言之,他的历史研究,更多是出于关注现代,而去从历史中寻找因果。

  为常民写作

  许倬云的平民立场、济世的使命感,还体现在他的“为常民写作”上。他最早的两部英文著作《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和《汉代农业》,都与中国古代农村有关,讲的是怎么种田。“老百姓的事,我兴趣最大的。”

  历史学家通常只关注帝王将相,讲的也都是些堂皇的大道理,却看不见老百姓的日子。许倬云则在自己的许多通俗性历史著作里,特别关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从他们的四季日常、安身立命和为人处世的态度中,归纳出背后的文化精神。这也使得他比其他知识分子更“接地气”。

  许倬云说他的历史观是,“个人的地位最小,比人稍长一点的是政治,比政治稍长一点的是经济,比经济稍长一点的是社会,而时段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 他指出,中国人注重的“气”,是天地之间的正气,每个人身上都可以禀赋到一点。“我是宇宙天地间的那个人,我不自尊,谁尊重我?”他认为,这是中国人哪怕在一切条件都不好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挣扎站起来的原因。

  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

  许倬云是王小波的老师,后者曾在他著名的随笔中写道:“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作洪水猛兽,后把它当作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许倬云认为,科学的发展与人间秩序的发展几乎是平行和对应的,“进步史也就变成了科学史”;如何处理演化的老化,才是无可否定的严重课题。他殷切希望世人,“要有一个远见,能超越你的未见”。因为,“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

  哪怕是在鲐背之年,他仍然笔耕不辍,出版新书,接受访问,参与线上对谈,通过网络与年轻读者交流,成为安顿人心的“精神坐标”和“宝藏长者”。有人说,只要许倬云一张口,当代人的焦虑就少了一大半。

  跨越时空和代际,他慰藉了许多孤独、困顿中的人们。那个教人往里走,在安定冷静中安度日常的老人走了。但一如他曾说的,“我不在书斋里,我在人中间”,相信他95年人生沉淀的人生智慧,将会仍然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