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书画的缘分

2025-05-15    作者: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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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人张岱有妙语:“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深情和真气,与一个人的爱好和性情紧密相连。一个人活着,除了自己谋生的职业,如果没有一点爱好,没有一点闲情逸致,那一定是无趣之极。

  读书,听音乐,书画,是我一生的爱好。这三种爱好中,也许用在写字绘画上的时间最少,但留在记忆中的趣事却不少。

  我前些年写的长篇小说《童年河》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七岁的男孩雪弟喜欢画画,从乡下到上海的第二天,用蜡笔在一堵新粉刷的墙上涂鸦,引起一场风波。很多读者问我,小说中这个雪弟,是不是你自己?小说人物当然是虚构的,可是这个情节,确实是我记忆中的真事。上小学时,我曾用晒图纸的边角料装订成册,把读过的小说画成连环画,也曾把小说中印象深刻的场面画在蜡光纸上,再用刀片和剪刀刻剪下来,成为彩色剪纸。很可惜,这些刻纸没有一幅留存下来。小学和初中,我一直被同学选为少先队大队委员,因为擅长绘画,总是被分配做大队墙报委员,负责出黑板报。读中学时,偷偷写诗,也是写在自己用白报纸装订的本子上,每首诗歌边上,都用钢笔画上插图。那时,写诗很费心思,画画是不动脑筋的,随手乱画。有一次我的秘密被姐姐发现,姐姐看了我的本子,说我画的比写的好。

  “文革”中离开上海到崇明岛插队落户,我写字绘画的才能也派到了用场。乡村“破四旧”,把原来灶壁上的民间绘画全部用石灰水涂抹,用红字写语录和口号取而代之,我被分派干此活。在农家灶台上写标语时,发现农民并不欢迎,他们还是喜欢在灶壁上的画。于是我便用墨汁和广告色为农民的灶台绘画。新粉刷的灶壁,墨彩会在上面化开,犹如在宣纸上作画。我在农民的灶壁上画漓江山水,画青松红日,画蔬果瓶花,画完之后,再模仿画家题款,用毛笔在画上题诗,最后用红笔画一个篆刻印章。很多年之后,农民还保存着我画在灶壁上的画。画家程十发先生曾在一部电视记录片中看到我画在农民灶壁上的画,居然称赞我画得好。在下乡的岁月中,只要有机会,我便写字画画。乡村的文艺宣传队演出,我为他们画布景,用墨汁和广告颜料,画在白报纸上。生产队出大批判专栏,我为他们画报头和插图。那时,经常用排笔写标语,在纸上写,在墙上写,写黑体字,也写隶书和魏碑,少年时代临过一些碑帖,此时派上了用场。我一生中写得最大的字,是用扫帚蘸着石灰在农民的黑瓦屋顶上写标语,写的是“农业学大寨”之类,每个字大到两三米见方,如在飞机俯瞰,大概也能看见。

  二十岁出头时,有机会参加教师培训,被分配到县教育局的教材组编小学乡土教材,实在不喜欢编写那些干巴巴没有文采的口号课文,便毛遂自荐,为教材画插图。虽只是画简单的白描,但描绘的对象千变万化,可以随心所欲发挥想象。这份工作不到一年,是灰暗年代的愉快记忆。

  “文革”结束后,参加高考,上大学,当编辑,从事专业写作,绘画的机会越来越少,但还是常常会手痒,打草稿时,遇到文思生涩,便随手在文字边上涂鸦,画和文字有关或无关的插图,画着画着,思路便顺畅起来。早年的手稿常常能在文字边看到很多随手画出来的图像,我现在还保存着几本有插图的手稿本。这些年来,从未放弃对书画的爱好,朋友中,有不少书画名家,聚会时切磋艺术,是生活中的乐事。写作的题材,也常常涉及美术。三十多年前访问俄罗斯,回来还写了一本欣赏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油画的书。几十年下来,居然写了好几本谈画论艺的闲书。2014年现代出版社出版我的十八卷文集,其中有一本,便是我论画谈艺文字的结集。

  进入电脑时代,我也与时俱进换了笔,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在书房里面对着电脑屏幕,从前握笔的手整天在键盘上敲击。用了电脑,不必再用笔写字,右手食指上被笔磨出的茧子一天天退化。电脑输入用的是拼音,时间久了,对汉字的结构也开始慢慢生疏。终于心生警觉:中国作家,如果连汉字也不会写了,那是何等可悲!有什么法子弥补呢?铺纸挥毫,临古帖,写新字。偶尔,也画一些写意的水墨,在画上题写自己喜欢的诗句。年逾古稀了,写字画画,不为圆儿时的画家梦,只是借笔墨舒展筋骨,抒胸臆,驱烦躁。

  没有成为书画家,我并不遗憾。从事写作五十多年,其实是在用文字绘画,绘我眼中所见,也画我心中所思、梦中所想。而业余时间画画写字,是余兴,是娱乐,也是对用文字描述精神世界的一种形象补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