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笑中有泪,泪中含笑

半部残卷 一出好剧

2024-11-14    作者:莯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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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人艺改编自老舍先生同名自传体小说的《正红旗下》,以高超的艺术水准为第二十三届上海国际艺术节增添了浓郁而独特的“京味儿”,这也是该剧首次走出北京与外地观众见面。

  以自己的生活成长经历写一部长篇家传性小说,是老舍先生多年的愿望。1937年时,他就曾写过四章近两万字的《小人物自述》,但因其时正逢抗战,民族大义为重,自传性小说可以先放在一边。1961年,他再次提笔写作这部酝酿已久的大书,但到第二年,刚写至第十一章七万五千余字时,再次搁笔。1966年,老舍先生投太平湖身亡,再也没有机会续写这部鸿篇巨制了。老舍夫人胡絜青说它“只是个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的开始”。

  1899年,老舍出生在清末京师一户贫苦的旗人家庭,属于“满洲八旗”的“正红旗”,这也是《正红旗下》书名的由来。小说从“我”出生写起,以亲历亲见亲闻者的视角,写清末旗人的日常生活和风俗习惯,其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将之当作清末旗人的心理史来读都不为过。老舍对曾经驰骋沙场、充满生命力的本民族衰败的深层原因,有很深的反思。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对旗人弱点所作的辛辣而幽默的讽刺和揭露,尤其是对只靠着“铁杆庄稼”(钱粮)混日子,提笼架鸟、养蝈蝈、斗蛐蛐、泡茶馆、吸鸦片、听戏玩票的寄生旗人的颓唐和堕落所作的抨击,最为深刻尖锐。

  1979年,《正红旗下》在《人民文学》杂志连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次年又将《小人物自述》和《正红旗下》合为一册再版。虽然只是一部未能终卷的长篇的序曲,但因其思想上的深度和艺术上的炉火纯青,引发了极大的轰动。

  上世纪80年代,于是之找到北京人艺专职剧作家李龙云,希望他能把《正红旗下》改编成剧本。历时十余年,几经挫折,1999年,在老舍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剧本创作终于完成了。全剧沿用了“老舍”的第一人称视角,既呈现了他出生前后满清王朝没落中的北京城中旗人的生活风貌,也刻画了民族危亡时国人的精神坚守,体现了老舍先生的悲悯情怀和自我省察。但北京人艺并未立刻排演,反而是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捷足先登,由有“话剧皇帝”美誉的焦晃饰演老舍,在2000年将此剧首次搬上了舞台。

  老舍的作品伴随北京人艺一路走来,曹禺先生说过:“北京人艺的生命,一部分是由老舍先生的心血浇灌的。”2023年年初,北京人艺70周年院庆之后,由院长冯远征、青年导演闫锐联合执导,老中青三代40位演员全新创排的《正红旗下》亮相首都剧场。今年2月3日,是老舍先生125周年诞辰日,北京人艺将此剧再度呈现给观众,以此礼赞与致敬老舍这位文学巨匠。

  红色的屋顶,整齐的琉璃瓦,写意而苍凉。蒙眬中,身着晚清服饰的京城百姓迤逦前行,他们拉着骆驼,牵着儿女,背着行囊……第二道幕布升起,“我是老舍,学名舒舍予……”濮存昕饰演的老舍用第一视角娓娓道来,成为整部剧的叙事人。他既帮助观众入戏,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切入,从微观层面,为观众提供观看那些曾经在他人生中真实出现过的人物的具象视角,从而带领观众观察大时代剧变下的个体命运,呈现复杂真实的时代剪影。同时,他在舞台上又不断带领观众出戏,尤其是那些欲说还休,非常耐人寻味。有时,舞台上热闹地演着,观众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聚光灯照亮台口两侧门墩子上独坐的他。

  舞台上,老舍始终“在场”,从目睹自己出生,看见母亲为生他险些丧命,看见每月俸禄只有三两响银、老实巴交的父亲对他这个“老儿子”万般宠爱,到忍看身为护军的父亲为保卫皇城在炮火中死去……隔着生死界河,老年老舍疾步趋近垂死之际呼唤“老儿子”不止的父亲,但他行走在一圈旋转舞台上,无论父亲如何急切地叫他靠近,他都靠不近……濮存昕此时用了一种温柔的呢喃语气来念白台词:“我过不去,我过不去呀……”那一刻,当父亲口中的“老儿子”真的成了一个年老的儿子,而旋转舞台所意指的“岁月轮回”到底包含着几重空间,又间隔着多少时间,想来观众一时难以理得清,但面对那突然隔着时空壁垒的父子对话,大抵都会悲从中来。

  从平凡的日常到沉重的国殇,老舍是剧中人,也是回忆者、讲述者、观察者、反思者……他既串联起清末京城市井里的芸芸众生,也勾连出一个又一个极富艺术表现力,又意味深长的场面:姑母和大姐的婆婆斗嘴;新生儿“洗三”典礼;瘸腿的、驼背的混入军籍吃皇粮,有抱负有本事的却只能替人当“枪手”;这“翁”那“翁”,四肢健全却神志昏庸、蒙混朝廷;大姐公公是四品顶戴的佐领,却不谈带兵打仗,不会骑马射箭,危机关头,只会用面人排兵布阵;大姐夫觉得自己和岳飞只差背后的刺字,结果血水和墨汁汇成了一背污迹;老百姓城头看炮,取乐戏耍,哪管每打一炮都要等炮身冷却再重新装填火药,直到洋人的大炮打了过来,瑟瑟发抖的他们才知道“我们的炮声音没那么大”;贵胄兵勇被洋人打了,解决“奇耻大辱”的办法是自扇耳光……

  《正红旗下》的舞台上没有北京传统的四合院,而是勾勒了一个大的房檐屋脊,既可以是要债者攀爬的墙头,也可以是旗兵炮营架设大炮的高架。屋顶拉开,远处的屋顶在天幕下浮现,有高有低,错落有致。京城之大,舞台上轮番登场的人物,不过是时代洪流中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尾声,大小房檐屋脊全部消失,人马退去,老舍与剧中人,尤其是父母,郑重惜别。一转身,面对空空如也的舞台,他缓步走向台口,甚至都不需要用一两句台词来切换时空,就直接说起了他(老舍)与北京人艺的渊源。“第四堵墙”就那样全无征兆地被打破了,所有的空间壁垒消失了,时间贯通了。观众掌声、笑声同时响起,想来,那其中一定有不少人眼中含有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