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兴头上,窦文涛说他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圆桌派》和《繁花》很像,都没有主题,《圆桌派》是聊到哪算哪,《繁花》是写到哪算哪。
黎里古镇“繁花书房”
《圆桌派》二聊《繁花》
《圆桌派》是一档由窦文涛主持的谈话类节目,每期邀请三位在各自领域内有着深厚造诣或独到见解的嘉宾,四人围桌而坐,燃香喝茶,天南地北地即兴聊天。节目开播于2016年,今年已是第七季,截至目前已播出九集,其中有两集是在“繁花书房”录制的。《圆桌派》走出演播厅异地录制,且围绕一个话题长聊两集,实不多见。
这个话题,就是《繁花》。
“繁花书房”坐落于苏州黎里古镇,是作家金宇澄的祖宅。他父亲在这里出生,祖母和太祖母曾在这里长住。1950年,金宇澄的父母在上海结婚,一年后,祖母也迁来上海,一并带走了老宅能带走的一切。此后的漫长岁月中,老宅荒颓失修。今年初春,历经五年整修焕然一新,并且有了一个新名字:“繁花书房”。
“繁花书房”里展出与《繁花》有关的一切,也有金宇澄父母的故事,金宇澄的文学和艺术创作经历,以及两代人的藏书。祖母当年从老宅带去上海的许多老物件也都重回故里,包括金宇澄父亲1948年在苏州买下的一张柚木旧圆桌——《繁花》和《回望》就是在这上面写成的。
早在《圆桌派》第四季中,金宇澄就曾与窦文涛、文化学者马未都、新华社前战地记者周轶君聊过一期《繁花》。这一次的嘉宾则是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和香港作家马家辉。他们长坐于繁花书房,围绕《繁花》聊小说创作、电视剧改编、语言现象、上海文化,等等,用许子东的话说,“更像是一个文化研究领域的学术报告”。
电视剧与原著
“能对上号的,就是名字”
节目录制完毕,马家辉(前左),窦文涛(前右),许子东(后左),金宇澄(后右)互道感谢。
甫一落座,窦文涛便问:作为原作者,电视剧播出后是什么感觉?金宇澄坦言:恐惧。说每天一睁眼,一看手机,全网热议,压力巨大。他还透露,导演王家卫比他还紧张。
用许子东委婉的说法,电视剧和原著“不大相干”,这也是金宇澄预料中的事。“跟文字能对上号的,就是名字,别的都对不上”。他看剧时,跟普通观众一样好奇剧情走向,只是他好奇的点更集中在看王家卫会如何组织故事、如何往下发展,重点又会落在哪里。许子东笑言:“你已经放弃对你小说想象的垄断了。”
马家辉觉得电视剧更像一部武侠剧,比如“爷叔”就很像武林高手,关键时候点拨一下阿宝,教他几招。又说,王家卫以前的作品,最常被人贴的标签是“看不懂”,这次却一反常态,非常体贴观众,聪明地借用了三根拐杖:一是经常引用小说中的句子;二是用旁白解释剧情;三是安排了黄河路上卖烟小贩的角色,让他现场解说剧情。
窦文涛接过话题问,武侠剧好看,在于其“爽”,戏剧冲突强烈、人物性格鲜明,但会不会消弭掉小说中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灰色的部分?金宇澄认同,但再一次表示,王家卫能够做到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了,他想拍的,远不止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
说起剧中女性角色,窦文涛突然问:“李李”这个名字跟故乡“黎里”有关吗?金宇澄仔细想了想说,这确实可能是他身体里储存的一个词组或者音节。类似于潜意识中的某种“怀乡”。
关于电视剧的改编,他们有互启,有共识,也有分歧和交锋。
“章回写法,浓聚味道”
《繁花》的前世今生
2011年5月的某天深夜,金宇澄以“独上阁楼”的网名在沪语论坛“弄堂网”上发了一条400余字的帖子,起首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便是《繁花》的开始。此后,他每天发一帖,且乐于与网友互动,有时回复留言的话比原帖还长。其时的他,已经59岁,是《上海文学》杂志社的编辑。
他的帖子标点符号非常简单,也不分行,当有网友说对白太多,分分行看起来会清爽些时,他反而意识到,他要一直这样写下去,因为这种样式是以前没有的。——这种敏锐,出自他几十年文学编辑阅稿无数的职业养成。他诚恳回复网友:“我个人还是喜欢不分行……章回写法,浓聚味道,分行对话,剧本气就出来了,也散了。”
到10月底,总计146帖,32万字,为出版考虑,剩余的极小部分不再上传。在告别帖中,他诚挚感谢网友的帮衬和“弄堂网”的环境激发了他的写作欲望。
上海读者完全可以用上海话读《繁花》,非上海读者阅读也基本没有障碍。这是因为,《繁花》使用的是一种经过“转换”的沪语:每一句话金宇澄都用上海话念一遍,再在心里用普通话念一遍,前前后后改了20多遍。他还刻意回避了“侬”,《繁花》是一部没有第二人称的小说,也不用“阿拉”,而是直接写成“我”。
《繁花》在2012年《收获》秋冬卷上首发,次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两年后获得“茅盾文学奖”。许子东曾打趣金宇澄:你得了“茅奖”,才算是从“网络作家”变成了“著名作家”。
小说出版仅半年,王家卫就买下了影视改编权。筹备六年、拍摄三年后,在2023年底跨年播出,立刻成为热门大剧和2024年的开年文化现象。
“打一口井,找一棵树”
以文学承载悲欢
《繁花》小说包括两个大的时间段,一是奇数章中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二是偶数章中的八九十年代,两条线索交织叙事,并行推进。金宇澄在写作上放弃了心理描写,只写一个一个人物如何说,如何做,讲完张三,讲李四,从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看似没有主题,实则对大时代中个体生命的动荡和命运走向,以及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各种细节,都有独特的深度思考和细致充沛的表达。书中还收录了金宇澄手绘的20张插图,用画笔勾勒上海旧影,与小说形成特别的互文。
金宇澄一再说,生生不息的人生,有很多难以言说,人生是非常尴尬的,而这正是《繁花》的核心。《繁花》之后,他又出版了《回望》,这是一部关于他父母的书,窦文涛对其中金宇澄父亲的故事非常感佩,请他讲一讲。
金宇澄的父亲曾是上海“沦陷”期间的中共情报人员,某个深夜,和单线联系人“堂兄”一起被捕。“堂兄”在警车驶近四川路桥堍时跳车,重伤,两天后去世。 金宇澄的父亲则被押到日本宪兵司令部,由东京警事厅来人严刑审讯,他坚称自己从金华来沪探亲,不知堂兄近况,本埠也不认识其他人,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得以保住性命,但被判刑七年,先后被囚禁在提篮桥监狱、南市监狱和杭州监狱。后面两个监狱都是汉奸管理的,严重克扣犯人口粮,金宇澄的父亲在监外好友的接济下活了下来,但身染各种重症,后经多方搭救,获保外就医,被狱卒背出监狱。身体康复后,继续从事地下工作。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繁花》中“阿宝爸爸”身上有着许多金父的影子。
作为当代文学研究学者,许子东曾说他最大的感受是,年轻作家几乎都不写历史,“没有人写他们父亲、母亲这一代的生活。……没有人去‘打一口井’‘找一棵树’。其实只要‘找一棵树’往上延伸,就能抵达我们这个社会的关键。”
“生活的真实,是很复杂的。”窦文涛感慨,但在短视频时代,人们越来越追求“快”,喜欢简单明确,喜欢在几分钟内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能和你们三位作家在一起聊聊文学,真是太好了,因为文学是守护仁慈最后的堡垒。”
尾 声
节目录完,一行人再度雨中漫步古镇,乘船徐行河道,指点江南水乡风貌、建筑特色,闲话传统乡土文化和延续了将近一千年的水文化、船文化,也不忘八卦王家卫不敢踏足深巷。沉浸在“聊得像繁花一样”喜悦之情中的窦文涛兴致勃勃,一头扎进去,随即且走且惊叹:这都走了一千米了吧,怎么还没到头呀。金宇澄也乐于配合他的调度,在幽长巷弄中走来走去,以供摄影师拍出窦文涛所要求的“从历史中走来”的画面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