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看见,纪录片《前浪》中的老年人

2024-08-08    作者:莯 子

  77岁的胡玉邦年轻时曾参加过歼-8战斗机的设计,现在的他因脑梗卧床四年,生活无法自理,需要依靠老伴和女儿的照料(见下图),但像洗澡这样的事,单靠家庭之力,几乎难以做到。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人面对自己失控的身体,一定满腹委屈和不甘,每次助浴师上门为他洗澡,他都哭得像个孩子……

080812.jpg

  这是纪录片《前浪》中一位失能老人的故事。纪录片一共七集,每集讲述一个或一群老年人的故事,呈现出复杂多样的面貌,而且所有的故事都处在变化中——

  出品过《人间世》的制作团队,这次用两年多时间,“保守估计”(总导演范士广语)跟踪拍摄了高达14万分钟的素材,最后剪辑成七集内容,每集50分钟,以《前浪》为总片名,多维度呈现了上海老年人的生活图景。

  “衰老本身并不恐怖”,是《前浪》的母题。范士广希望该片能够引起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思考,因为,“老年是我们每个人的未来,怎样理解老年,如何对待老年人,标志着一个文明社会的良心”。从目前七集已全部播出后的社会反响来看,“老人”由以往在社会话题中模糊不清的团块,变成了多个冲上热搜话题的独特个体,他们的勇敢和脆弱、爱与痛、困境和需求等,都正在被看见,被讨论。

  七集分别从七个角度切入:《不老爱神》记录了在徐汇宜家相亲的老人们,他们敢爱、敢追、敢放下,浪漫又现实,通达又执拗。徐汇宜家的“出圈”是必然。十余年来,相亲聚会的老人们愣是将这里变成了一道瑞典、北京、纽约、东京宜家都没有的独特风景。《爱人》看似讲述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照护问题,但观众完全想不到 “生离”会急转直下变成“死别”,更想不到看起来那样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婚姻之因,却并非因为相爱。“就是搭伙过日子”,老伴去世后,老太太讲起婚姻中的遗憾,但她最过不去的“坎”,仍然是将老伴送进养老院。虽然她比谁都清楚,82岁的她根本照顾不了病情日益严重的老伴。分集导演说,如果语文老师来批改这一集,可能会打低分,因为它不聚焦。“不聚焦”的确是《前浪》的一个非典型性特征,但这种特征每次出现,都会引发观众密集的唏嘘和喟叹。因为,“不聚焦”所对应的,恰恰是生活的复杂、人生的复杂,是千万种不知从何说起和欲说还休。

  真的有什么“恰当的”老年生活方式吗?又或者,衰老是可以对抗和挑战的吗?《明天会更好》一定会挑战观众对老年人的印象。这一集的主角是一位执着于驾考的96岁老人(见下图),他学开车的目的很简单:带老伴去旅行。虽然他们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近90岁时还到了珠峰大本营,也去过很多国家,但他仍然不想被衰老困住。他通过了所有能力测试,又在失败八次后,通过了科目一考试,却卡在了科目二考试上——他分不清倒车入库和侧方停车。因为练车,他肩袖损伤、轻度肌腱炎,还有部分撕裂的可能,老伴重复摔跤,60多岁的女儿身体也不好……不知他最终有没有放弃仅剩两次机会的科目二考试,但今年初,他和老伴住进了养老院。“明天会更好”是他的口头禅,观众明知对如此高龄的老人来说,这不太可能是真相,但还是会被打动。

080814.jpg

  《前浪》常常会在观众不经意间,一张张掠过老人人生重要时刻的照片,伴随着他们片片断断的回忆,曾经的职业、兴趣爱好、梦想和追求、去过的地方……不要小看那些曾经的定格,它们总能一下子将“老年”放进时间的维度里,放进老人漫长的人生里,观众也总会在那些定格间,产生清晰的自我投射:我,也会老的。

  《监护人》跟踪拍摄了一位独居多年的92岁老人孜孜不倦寻找监护人的过程。观众跟随他和他认定的监护人到一个又一个机构,办理一道又一道手续。每个机构都坚持“为老人好”“保护老人权益”,但老人想要的“意定监护”却一步步陷入困局,至死未能完成。《母亲写作计划》中的母亲只上过一年半小学,65岁时从识字开始学习写作,68岁时出版了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75岁时出版了第二本书《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帮助她实现这一“壮举”的,是她在大学教授文学的儿子和编辑出身的儿媳。老人还画得一手典型的“天真画派”的好画。两代人的代际沟通方式,平等、现代,背后其实是深刻的理解和尊重;“逆向成就”背后,更有一种十分可敬的年龄平等观。

  《顺水行舟》讲了一个有轻微认知障碍的独居老人网购成瘾的故事,家中大量过期食品,一个月收38个快递……幽默中混杂着无奈和悲情。老太太总是笑呵呵的,子女怎么调侃她,她都不生气,还会自嘲。她脊椎凸起走路不方便,老伴去世后,刷手机买东西似乎成了人生寄托,要么就枯坐、睡觉,子女通过监控观察她。相信这幅老年人生活图景,在当代社会有着相当的普遍性。

  最后一集《洗澡》,从极细微处切入,直面的却是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尤其是老龄化形势日益严峻背景下失能老人的照护问题。如果没有这样直接的影像记录,普通人不太会想到,诸如洗澡这样的小事,对失能者及家庭来说,有多艰难。抬着浴缸上楼,组装浴缸,放热水或者烧水,测水温,为老人量血压,用担架把老人抬进浴缸,在大浴巾遮盖下为老人洗澡,还有理发、剃须、剪指甲……跟随助浴师的脚步,观众得以“进入”十余个家庭,随着“助浴”的展开,助浴师的专业和工作强度,失能者的痛苦,照护者的付出,长期照护之难……也随之显现。它们只有被如此具象地看见,人们才会对全社会如何更好地为各种特殊群体提供更专业、更全面的服务,睁大督促的双眼,实现从一种“凝视”到另一种“凝视”的跨越。

  整部纪录片还体现出一种宝贵的特质,那就是,也将镜头对准另一面。于是,观众可能前一分钟还在对某位子女或配偶有意见,后一分钟就理解了他们,甚至还会不自觉地代入:换成是我,做得到吗?能做得更好吗?流动的弹幕,清楚记录下了观众这些不断变化着的即时观感。

  无论是记录者还是被记录者都很了不起。前者的问题意识和责任意识自不必说,他们的真诚和对被拍摄对象的尊重,他们用影像建构老年形象时的理性、克制和温情,对纪录片传播效果和社会价值的敬畏,都是显而易见的。只要计算一下七集350分钟与14万分钟素材间的巨大差异,就会知道背后有着怎样艰难的取舍。后者虽然只是上海庞大老年人口中的极少数,他们的故事,有的具有代表性,有的不具代表性,但都极具意义。因为“老年人”是最容易被概念化和模式化的一个群体,而“不被清晰地看见”在其中互为因果。这次,《前浪》使他们得以以如此具象、生动的形式,走进了大众视野和公共话语空间。这是一种极为宝贵的“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