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 泥

2024-08-01    作者:盛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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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三个人,都会捏一点泥。

  女儿是正统派。她在法国学画时,有雕塑课。我先生呢,野路子。退休没几天,他捏上泥了。以为只是玩玩,不想一捏几年,正经捏出几组作品。他把满意的作品集合起来,做了本书,去北蔡老年大学“山水绘画班”略略展示,赢得一片赞叹,被称为“搞雕塑的王老师”。我捏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成气候。

  泥是先生从地铁工地上捡来的,筛沙沉淀,反复几次,在手里捏呀捏,捏到糯米团般柔和润泽。这道烦人的前期工序,先生承包了,他耐心。

  一度,家里像烧窑作坊,洗泥盆摆了一阳台,用塑料袋包起来的泥块占据要位。还置办了窑。两台。布满电加热丝的大箱子搁在房间一角,家装风格完全坏掉。没办法,搞艺术,是要付出代价的。

  烧窑需好几个小时,烧烧停停,中间要调温,很有讲究。每次烧窑,都弄到深更半夜。

  一天又一天,一窑又一窑。这几年,我们家的陶人成群结队,像迷你兵马俑。

  我喜欢陶瓷。西班牙里亚得罗、德国迈森的小瓷人让我眼睛发绿。每次去国外,别人买包包,我买瓷人。在家可以捏泥制陶,是一种幸福。

  可是,泥是我想捏什么就捏什么的吗?多半是,想捏什么捏不出什么。

  一开始,我起劲啊,天天捏。捏呗,脑袋圆,胳膊长,身体是米袋,捏一起就是个人。好像顺风顺水,我得意了,把国外买的6只小陶罐加进来,捏一组抱缸、顶缸、举缸、肩缸、背缸,有趣。我要做点东西出来!把家人震住。

  捏到第三个小泥人,让他背缸。结果,缸没背起来,先前捏的举缸泥人胳膊断了,顶缸泥人的脑袋也掉了……我怪烧窑的,你早早烧成陶,就不会坏了。他说,你加了铁丝绑了木片叫我怎么烧?

  这个泥,不好玩啊。

  他们问:“不捏了?”我说伤手。捏么捏不好,手成树皮了。我找了借口。

  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事,何况艺术。想捏抱缸人,得把人捏好。泥人不好捏,看似像了,空心实角处处扎实,才站得住,立得稳,抱得起缸。

  三人捏泥,常起争论。学院派是墙头草,老爸说得对是对,说得不对也是对。我佩服野路子,他拜师学艺,于庆成、宓风光、罗小平,如数家珍,作品也一件接一件。我说他太求成品,比如那一组“西藏”,泥人的个头一般高。是,窑不够大。窑不够大,可以分段,烧好再拼接嘛。还有,作品多,变化少,面目不清晰,手脚缺表情……他说,那是印象派。

  学院派说我,妈妈自己不用功,讲别人声音蛮粗个。我吃瘪。

  前几年,我在巴黎旧货市场淘来两枚瓷像,贝多芬和希波克拉底。看似粗砺,实则精致;表面似无表情,却很生动。我老老实实,依样画葫芦。

  捏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眼、鼻、嘴,差一点点,哪怕一毫米,贝多芬会成多分贝。只要神韵对头,就是老贝。手上这个功夫,有得练了。唯此,手中泥,一点一点听话,一点一点有了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