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一场
2025-11-12
作者:李 晓
去年秋天,我联系召集父亲生前的几个同事小聚,他们对我絮絮叨叨追忆着父亲的生前往事,有一些关于父亲的遭遇,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这父子一场,有时也是隔河而望,模糊而缥缈,诸多人生的秘密,在河水里一头流向远方。
这些父亲单位上的老同事,这些年来已渐渐凋零,一辈子该吃的饭吃完了,该走的路走完了,该见的人见完了,该说的话说完了,人生的收尾,往往以沉默的方式告别。
我抚摸着这些健在老人们的手,在这些如老树皮一般的手掌中,似乎感觉有父亲的体温传来。父亲生前和他们做了20多年同事,在庭院深深的机关大院中,蓊郁的树木吐出不息芬芳,木板楼散发出岁月沉香。父亲和他们说说笑笑,相互倾诉衷肠,在同一个食堂吃着相同的饭菜,喝着同一条河流里的水。我总觉得,老同事们如此亲密相处,身体的体温也会像空气一样相互传递,甚至改变着彼此的容颜。
父亲退休后,时常怀旧。除了老家的乡亲和那些山岭沟壑,就是机关里那些老同事们。老家山梁上盘旋的老鹰,从天空俯冲下来,嘎嘎嘎地叫,这是父亲梦中常出现的情景,父亲说,这是在同他打招呼。父亲的梦里还有几个老同事相约一起去看望当年驻村工作时的农家的画面,老同事们在农家门前栽的那棵桉树,枝叶高耸,在风中哗啦啦响成一片。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带爸妈去一个农庄吃饭,在树下远远地望着城里的灯火亮起,父亲突然唤我,说他想念当年一个老同事了,让我马上联系一下,想请他一起吃个饭。
拐了好几个弯,我联系上了那个老同事的女儿。她伤感地告诉我,她父亲已离世半年多,老人在病床上还念叨起我父亲的名字。那些年,父亲腿脚不方便,很少下楼出门去看一看老同事了,加上用的是老年手机,也不能在视频里随意见个面。其实父亲从内心深处也排斥在手机视频里同人见面,他觉得别扭,说还是面对面好。但一些老同事还没来得及多见上几次,就走了。父亲叹息说,一辈子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了。
我工作以后,与同事们相处大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怕太近了,交浅言深,怕把内心的一些东西变成别人在某个时机公开的消耗与碾压,但这种自保式的疏离也让人心里空荡荡的。某一次,有两个同事调动离开,他们在工作微信群里同大家打了个招呼,一些同事的祝福语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他们就匆匆退群了。那一刻,我说不出的失落,也许这已不是父亲工作的时代了。
日子更久一些,我慢慢发现,其实也不全是人情淡薄。还是很有一些人,嘴上不说,但在心底珍藏着“同事一场”的情分。
有一天,我靠在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同事的门前,望着脱漆后有了斑驳木纹的门,想起有个周末加班写材料,他推开我的门,笑吟吟地说,打扰了。他把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递给我说,这是我打听到的治痔疮的偏方。我起身答谢,冲动之中真想上前拥抱一下这个平时木讷寡言的同事,但我最终忍住了。不知是哪一次,我无意之中跟他说起我妈有痔疮的毛病,没想到他竟留心留意,一直在想办法。
还有一个晚上,我在单位值班,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定睛细瞧,那不是3个月前退休的同事老向吗?我下楼,同老向打着招呼,老向一见是我,嘴唇嗫嚅着,同我紧紧握手。老向说,趁晚上到单位楼下走一走,感受一下那熟悉的气息。
我陪着他走了一圈,夜色沉静,我们没怎么说话。但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也理解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