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迟落了三分钟
2025-09-02
作者:刘志坚
傍晚时分,老周的旧物店总有别样的温柔。
他推着小车,归拢一整天收来的旧物。随着颠簸,车斗里的铜制烛台与搪瓷杯碰出细碎的叮当声。我立在松木书架旁浏览旧书,指尖抚过《雪莱诗选》卷边的封面,老周说是今早刚收来的宝贝,扉页里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日期是十年前的。
眼角余光瞥见老周正把一面碎掉的穿衣镜竖在橡木展架上,镜面边缘缺了个角,像块被啃过的月饼,却把西天的火烧云框成了流动的油画。他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你看,天上的太阳快沉了,镜子里的还挂着呢。”
我抬头,西天的晚霞果然淡了几分,可镜子里那团橘红依旧饱满,像被谁悄悄摁下了暂停键。老周调试着镜子的角度,额前的白发被夕阳染成金色。他总说这面碎掉一角的大镜子能暂留时光的背影,就像我总在旧书里翻找前主人的批注——因为那些笔迹的停顿,藏着比正文更长的故事。
三年前的某个傍晚,我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时,大雨刚歇,西天裂开金红色的缺口。老周正举着一台老式相机,对着镜子里的夕阳拍照。相机被他擦得锃亮,掉漆的地方补了同色的颜料,像给旧时光打了块温柔的补丁。“直接拍夕阳多好!”我晃了晃手里的《叶芝诗集》,夹在里面的枯银杏叶簌簌掉落。他忽然哽咽:有些人离开了,在镜子里偶尔会寻到踪影……
后来才知道,老周的妻子曾是小学美术老师,经常拉着他去薄暮的海边写生。画本上永远是不同形状的落日,有的像块融化的橘子糖,有的像枚烧红的铜钱。她总爱对着水面的倒影画,说水里的夕阳比天上的迟落三分钟,这三分钟,够说句没说完的话了。直到那年冬天,她带学生写生晚归,一车失控冲向队列,她推开了孩子,自己却成了坠落的夕阳……
老周把晒干的向日葵插在玻璃罐里,花盘朝着镜子的方向。那面我从不敢问及出处的碎镜子,此刻正把夕阳的光斑投在店内,像无数只眼睛,在“师生记忆展架”上眨动。想来,夕阳抚摸着的应该是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那些剪纸、童画边缘的毛边,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旧物店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朝着西方:缺腿的塑料小马歪着脖子,把影子投在“童年角落”的地毯上;破碎的瓷碗底盛着一汪金红的光,被摆在“不完美器物区”最显眼的位置;连那台掉漆的老收音机,也被老周修好了调频,正断断续续播着老歌,天线固执地指向晚霞深处。我带来的几本旧书也被码在松木架上,书脊朝着落日的方向,像是在给每一缕光写着注脚。
那天,老周收了台坏投影仪,还有一本1953年的《摄影入门》,里面夹着张褪色的老照片:穿布拉吉的姑娘正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天边的晚霞。老周拆开投影仪外壳,把里面的凸透镜卸下来,和几块碎镜片制成了简易万花筒,摆在案台上。当最后一缕夕阳穿过镜片,整个旧物店突然落满跳动的金斑,连我摊开的书页上,都落满碎钻似的光。光斑明明灭灭,像有人用手指在点数着什么,恰如我在旧报纸上看到的句子:“落日是天空的邮戳,盖在离去的背影上。”
夕阳彻底沉下时,碎镜子里的余晖果然恋恋不舍地迟落了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