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2025-08-05    作者:李 晓

  今年86岁的侯大爷坐在村里一块石头上,在阳光下打起了瞌睡,瘦小如南瓜的脑袋上,顶着一层白花花的软软发丝。侯大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儿,远远望去像一只白色的蛹。

  侯大爷的这一辈子,大都是扛着锄头、犁铧、镢头、铁锨,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伺弄土地,伺候家人。他的5个儿女,有拖拉机手、木匠、石匠,也有在乡里当了干部的。侯大爷这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是甘肃天水,那里有大爷一个当兵的堂弟。一生就出过这一次远门的大爷,现在还常跟我念叨着堂弟在天水热情招待的凉粉凉皮、浆水面。大爷在乡里当干部的幺儿子,今年也要退休了,他对我感叹说:“我爸啊,就这样在土里翻滚了一辈子,没享过啥福,就出过一次远门。”大爷那在天水的堂弟,前年患病去世,魂飘他乡。

  我在城里的宋哥,今年63岁了。他19岁那年在老巷子开了一家面馆,40多年来,宋哥就靠这个面馆支撑起一个家,供儿子读到了博士。儿子而今在北京一家大企业供职,是宋哥的骄傲。宋哥32岁那年,他唯一的弟弟突发疾病去世,弟媳改嫁后,留下一个侄儿。宋哥把侄儿带在身边,供他一路读到硕士。侄儿毕业以后在杭州一家研究机构工作。儿子和侄儿都邀宋哥夫妻去和他们一起住,宋哥说,哪都不去,面馆和小城让他踏实。

  我常去宋哥的面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抚慰着我的饥肠与心房。在宋哥的面馆,常看见他手起刀落,在菜板上一刀一刀把肉剁细,再翻炒成金黄炸酱。宋哥面馆里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柏木的,有一股古柏的沉香。夏日某天,我与宋哥坐在他老巷子家的楼顶小花园里对饮,一段长久无言后,宋哥喟然一叹:“我这一辈子,有这一个小面馆,值了。”我点头:“值!”

  还有在老城一条巷子里经营一家水果摊的秦老大,他的一辈子,差不多就消磨在了苹果西瓜梨子草莓中了。他爱好古诗词,年轻时在文化馆主办的文学小报上发表过十多首,他说:“嘿,铅字看起来很不一样,很不一样啊!”秦老大还爱好摄影,他拍老街老巷、黄焖鸡、石锅鱼里腾起的市井烟火,也拍新城高楼、公园、书店夜晚的灯光、林立的厂房。前年,秦老大自费印刷了一本248页的摄影集,他骑着电动摩托车“突突突”奔驰在老城与新城之间,沿途赠送他的摄影集。秦老大跨过沿江大桥,把书送到我楼下。我说:“老大,晚上一起吃个饭再走。”秦老大擦着额头的汗珠说:“不了,不了,还有13个人的书没送完。”现在秦老大注重养生了,他喜欢沿着城后山道行走,或是在大树下看书,累了就靠在大树边睡觉。

  我呢,我的一辈子又做了什么可以称一句“值得”的事呢,我常常陷入思索。生命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奔赴,如鱼得水地度过一生也好,质朴守拙地度过一辈子也罢,我想,只要投入了心力心血,也就够了。

  风吹浮世,光照人间,无论凡俗与热烈,寂寞与喧嚣,都是血肉丰满的生活,都有星辰闪耀于生命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