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萨克斯声

2025-06-24    作者:虞春新

  “这事昨晚跟儿子说后,他摔门就走了。”季阿姨试图四两拨千斤,用轻巧的口气把难题撬起来推给李老头。

  前一天季阿姨跟儿子说,李叔叔打算跟她一起过。儿子听后眼睛一大:“妈,跟李叔叔学萨克斯就是了,还打算凑成一家子?”儿子的眼睛又小下去了,眯起眼来凝视着母亲,那种带着谴责的凝视,像音乐上的“渐强”。儿子出门时,“砰”一声,关门声碰到了她的痛感神经,震麻了。

  儿子早就看出,这些日子,母亲开始在意自己的打扮。在延中绿地跟着邻居阿姨打羽毛球时,一身轻装的她,腰里会系一件色彩艳丽的防晒衣。不是为了遮阳,那样系是为了显得矫健潇洒,是种装饰。不远处,是李叔悠扬的萨克斯乐声。

  母亲刚才的话算是商量,还是摊牌?儿子心里一团乱麻。

  门铃响了。季阿姨想,一定是儿子后悔对她的态度,回来说句缓和的话。儿子可以把忘带雨伞或者钥匙当和解的借口。季阿姨走到门口,笑脸都准备好了。怎么办呢?儿子都三十好几了,做妈的竟然还想着谈婚论嫁,便自觉矮了三分。开门一看,原来是前一天网购的快递送到了。

  季阿姨觉得原本的那一点点非分之想已粉身碎骨了。

  李老头似不觉得这是个难题,他把季阿姨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喃喃道:“不是非得开个证什么的,过活而已。”他的大手紧紧捂住季阿姨的手,好几分钟了,像是忘了把她的手还回去。过活,这个措辞好,都这把年纪了,还说爱不爱的,自己都觉得脸红。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

  季阿姨隐隐感觉自己那份非分之想还没死透。它就像棵最廉价的草,只需喂它一小缕阳光几滴雨,便苟活下来。“过活”这个词,够喂它了。季阿姨忽而又反问自己,凭什么是“非分之想”?她跟李老头相处的每个细节,都有呷不完的汁水,够她一直嚼,嚼。

  认识李老头,是那天他在延中绿地吹起萨克斯曲《回家》。他边吹边晃动着他微胖的身体,很陶醉的样子。不多时,刚才还静谧的场地就围满了人,不知道都从哪些角落钻出来的。李老头吹出的乐声,承包了黄昏时分延中绿地绝大部分的人气。季阿姨刚打完羽毛球,将额头歪到臂上抹了把汗,就加入到围观的队伍里了。面对好几只正在拍摄的手机,李老头并没有束手束脚或用力过猛,而是像往常一样,边演奏边跟围观者插科打诨,足够自然、松弛。

  季阿姨决定跟李老头学吹萨克斯,除了喜欢它那悠扬的音色,更着迷于李老头的翩翩风度,包括他最不经意的一些动作。比如吹萨克斯前先把他的贝雷帽往上一顶,系鞋带时嘴里叼着太阳镜。

  几天后,季阿姨的闺蜜方阿姨电话不断,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自己的“搭伙”老伴过世后,其子女称房屋将出售……季阿姨突然想起,前几天儿子微信里给她的提醒:“老年报上有一篇讲老年人搭伙过日子的法律问题。”季阿姨在一大摞报纸里翻找,终于看到了那篇文章——《老年群体“搭伙不领证” 有何法律隐忧?》。季阿姨拿着报纸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前几天已跟李老头约好,当晚一道去看影片《红嫁衣》,那天分别时,李老头还不忘叮嘱一句,回去好好练习。到了晚上,季阿姨果真还在客厅里“好好练习”,只是吹出的调子里多了几分悲戚。她甚至没去想象李老头在这个时间怎样在影院门口步履错乱地找她,怎样进一步退两步地往放映大厅里走,怎样几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几回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