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黑得早,在乡下生活的父亲怕冷,下午5点就坐到了床上,电视机开得响亮,几十米外都听得见。我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早吃晚饭。那次我回家晚,为了等我,他快6点才吃上饭。放下碗筷,匆匆地往床上去。我问母亲:“爸这是怎么了?急吼吼地赶火车还是赶飞机呀?”母亲笑说:“斗地主开始了,每天都不错过的。”
我去看父亲,电视画面从斗地主变成了新闻播报。父亲突然要直起身,我问:“怎么了?”“渴了。”床边的地上有热水瓶,床头柜上有杯子。我给父亲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说:“这热水瓶的保温性能越来越差了,买了好几年了。”我说:“下一次,我从城市里带个保温性能特别好的。”
下一次回来是暖融融的春天,我哪里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啊。
晚饭后,我又去了父亲那个屋,他正在喝水。我说:“爸,忘记给你带热水瓶了。”父亲毫不介意,说:“你不说我也忘了,没关系的。”“下回一定给你带。”电视上正在播放斗地主,地主连续几把炸弹扔出去,把几个闲家炸得没了方向,轻松地结束了战斗。父亲响亮地大喊一声:“好棒!”像是回应我,也像是为牌技高超的地主喝彩。
再回家已是夏天。天很热,我穿着短袖,后背早已汗湿。父亲似乎也忘了热水瓶的事,说:“赶紧去洗一把,天太热了。”本来我想问:“有水喝吗?”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怕父亲想起热水瓶。走进屋子,桌上放了满满一杯水。母亲说:“你爸提前倒的水,赶紧喝吧。”我的脸烫了一下,捧起杯子,“咕咚咕咚”往嘴里倒,真爽啊!
记不得爽约了多少次。一看到父亲还在用那个旧热水瓶,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
直到去浙江参加了一场笔会。笔会三天最大的收获,是离开时的小礼物——一个小型的铝制热水壶。一个多月后回家,我把热水壶给父亲。父亲脸上满溢着从未有过的笑容,大声说:“哎呀,这是热水瓶吗?”“这是热水壶,小巧方便,保温效果也更好。别看它个头小,内胆可以装很多水,还是远销海外的驰名品牌。”父亲说:“怪不得我一看就不一样。”
后来,母亲电话里和我说:“你爸呀,每天看斗地主的时候,把热水壶往床头柜上一放,倒一杯水,喝一口,说一句,真好喝。再喝一口,再说一句。开心得不得了。”“出去打牌,还带着那个热水壶,炫耀说,不是我儿子买的,是他参加企业活动人家专门送的,市场上买不到,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壶……”隐约听见父亲说:“又和儿子说什么了,我也讲两句。”以前我和母亲打电话,父亲从来不屑于听,也不会插嘴。电话那边很快变成父亲的声音:“儿子呀,你给我的热水壶真心不错,不容易炸,还能带出去,很有面子。还有呀,前一天倒的开水,第二天倒杯子里,以为不会很烫了。谁知道一口喝上去,把我给烫的呀,到现在舌头都还麻麻的。儿子,你带回来的热水壶真的好,谢谢你……”
想起母亲不久前告诉我的:“你以为你爸是真的忘记热水瓶那件事呀,他一直都记得,只不过怕你不好意思,假装忘记了。”
我的心头突然酸酸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