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揉着眼睛推开门，看见奶奶正对着手机支架调整角度，案板上撒着薄雪般的面粉，老花镜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倒映着屏幕的微光。
“君君，来得正好！”她冲我招手，“快教教奶奶怎么弄这个美颜。”我望着她特意换上的绛红色的盘扣褂子，领口别着朵绒布石榴花，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那天奶奶攥着我的手机，指着直播间里跳舞的小姑娘问我：“你说我这把老骨头开直播，有人看吗？”
“指不定呢，我看见很多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开直播呢。”
“我不会跳舞，还能直播什么？”
“奶奶，你不是会做面食嘛，直播教人做面食啊，保证有人看。”
“行，这个点子不错。”奶奶眯着眼，对我的建议十分认可。
说拍就拍，往后的生活，奶奶一门心思钻进了研究直播中。最初的日子像揉面的过程，总带着黏糊糊的尴尬。她把手机支在窗台边，镜头里只能拍到半截围裙。面团摔在案板上的闷响，擀面杖滚动的咕噜声，偶尔夹杂着“哎呦我这老腰”的叹息。直播间的数字在“3”和“5”之间徘徊，像未发酵的面团般死气沉沉。
可奶奶有股子韧劲，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发视频：面团在瓷盆里膨胀成白云，麻花辫在油锅里翻出金黄的浪，枣泥馅从面皮里绽出朱砂痣般的红。有天深夜我起夜，看见厨房亮着灯，她戴着老花镜趴在旧笔记本上，一笔一画抄着“如何增加粉丝互动”的教程。
粉丝涨到五百时，她开始学着在视频里说话。“这是咱老辈传下来的开花馍，褶子要捏三十六道才吉利。”镜头微微颤抖，却能看见她布满皱纹的手像抚弄婴儿般温柔，将面团塑成含苞的莲花。有年轻人在评论区喊她“面点仙子”，她捧着手机问我：“君君，仙子是不是王母娘娘跟前的？”
“呦，奶奶，那您可是高升了啊！”我打趣道。
“唉呀，你这孩子，不正经！”奶奶佯装生气，但眼尾舒展的鱼尾纹，却像是跳动的音符。
涨到千粉那天恰逢冬至。奶奶把八仙桌搬到院子中央，铺上靛蓝印花布。竹筛里躺着胖乎乎的饺子、玲珑的猫耳朵、展翅欲飞的燕子馍。手机架在石榴树枝桠间，深冬的阳光透过枯枝，在面团上织出细密的金网。
“家人们看好了，这剂子得揪得匀称……”开播十分钟，在线人数突然暴涨。奶奶的手顿了顿，我看见汗珠顺着她银白的鬓角滑落，在深蓝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小花。评论区飞快滚动着“奶奶教我包饺子”“想要同款枣花馍”，她手忙脚乱地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要贴上镜头：“慢慢说，奶奶眼神不好……”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如云海翻涌。两百多人看着八十二岁的老人用长筷夹起颤巍巍的糖三角，琥珀色的糖汁顺着褶子往下淌。“趁热吃才香，”她把盘子往镜头前推了推，忽然红了眼眶：“我老头子生前最爱这口。”
下播时晚霞正烧得灿烂。奶奶把手机扣在胸口：“这么多人爱看揉面，真好。”暮色里，她的银发与炊烟融成一片，案板上未用完的面团静静卧着，像一团柔软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