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幼随外婆从绍兴迁居上海,数十载光阴流转,每当她与舅舅、舅妈叙旧,那口浓得化不开的乡音里,总是萦绕着故乡的剪影——东湖的潋滟波光,兰亭的曲水流觞,府山脚下旧居门前蜿蜒的小河。年少的我常暗自思忖,母亲和舅舅在沪上生活了大半辈子,听沪语说沪语这么多年,为何这乡音竟似陈年黄酒,愈久愈醇?后来,我才懂得,某些声音是从血脉里长出来的,难以剥离。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如母亲这般漂泊异乡的老一辈,纵使身处繁华都市,心之所系,永远是故乡老宅的那方天地。当我在某天晚餐时宣布,五一将携全家陪她重返绍兴,年近八旬的母亲竟如孩童般雀跃。她眼角的皱纹里漾着水光,双手轻拍桌面,说:“盼了几十年,终于能回去看看了!”
最令人难忘的,是在五马坊旧居遗址与一位上海老太太的邂逅。两位银发老妪站在崭新的住宅区前,望着青砖黛瓦的楼房,母亲眯起眼睛细数楼层,自语道:“真真认勿出了。”对方用同样浓重的乡音应和:“该变的都变了,我也变成老太婆咯。”当她们在莲花桥畔寻得那口古井时,布满老年斑的手不约而同抚上青苔斑驳的井圈。俯身望着井底晃动的天光,儿时的记忆如绍兴黄酒般汩汩涌出——门前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板路、斑驳木床畔外婆哼唱的浙地歌谣、田埂上赤足踩出的歪斜脚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意境油然而生。那根维系游子的红丝线,穿越千年,依然鲜亮。那年,我的孩子尚在读小学,他的小脸满是懵懂。我只能在心里对他说,长大了,你会有感觉的。
令我惊异的是,回到故乡,平日体弱多病的母亲竟焕发出惊人的活力。她穿行在古城街巷,脚步轻快。她在大校场的石板路上驻足,在鉴湖纤道凝望粼粼波光。我知道,她在回忆当年离乡时,与外婆共乘乌篷船的光景——船工手脚并用摇橹,船首划开镜子般的湖面,白墙黑瓦和斑驳的台门在桨声里渐行渐远。这画面,想必在她梦中反复洇染了半个世纪。
我们入住的绍百大宾馆有家乡菜供应,母亲执意要去望江楼寻味。当梅干菜烧肉的丰腴、醉鱼的鲜香、清炖越鸡的温润在舌尖绽放,她满足的赞叹里带着久违的乡音:“好吃哉!”当油炸臭豆腐的异香侵入鼻腔,她乡音喃喃:“姆妈从前总讲,臭豆腐要配虾油露……”作为掌勺多年的“买汏烧”,我深知这些朴素食材里煨着的,是比越剧调子更缠绵的乡情。恰如美食家蔡澜所言——人最固执的乡愁,永远藏在胃的记忆里。
返程金山后,舅舅、舅妈见到神采奕奕的母亲,连连称奇。舅妈笑说:“阿姐讲话像绍剧般中气十足。”呵呵,这或许就是乡愁的魔力——当双脚重新踏上故土,当乡音在巷陌间引发共鸣,岁月加诸身体的枷锁瞬间松开了。那些被时光冲淡的记忆,终于在故乡的风物里重新显影,给予游子最温柔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