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里,我们家只有小孩才在春节有新衣服穿,且大多是用旧衣服翻新或改制的,大人都不做衣服,窠娘也不例外。
窠娘的衣服不少,是她带来的,棉的、夹的、单的,都是大襟衫,这些衣服穿了几十年,不见坏,她轮着穿。每次穿之前,她都把衣服叠好,放在枕头下压平整,所以,她身上总是整整齐齐的。直到年事已高,窠娘一直身材娇小,五官精致,衣服都很合身,从来没有拖拖拉拉的样子。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说要织件毛衣。那天我回家,她高兴地给我看,请人买的一包黑色粗毛线。她要织件外套,可以穿在棉袄外面当大衣。我不懂事,也没去猜她的心思,没接茬。妈对我说,你给她织一件。我第一个反应是,我在校住读,哪有空!再说,我从没织过外套,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窠娘一定很失望,但她从来不会表达心思,没再说下去。我会织毛衣,还给小妹织过毛裤。初中的同桌,几十年后还记着我给他织过毛衣。可我太懒,又怕占了我的看书时间,竟毫无商量余地,拒绝了窠娘难得的要求。而且,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过了一阵,窠娘的毛衣织好了。她当作一件大事,兴高采烈,逢人就显摆。我周六回家,她把毛衣放在床上要我看。毛衣织得平整,毛线质量好,手感很软,前片还织了花纹。窠娘听我夸毛衣漂亮,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笑得特别开心。
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这件毛衣是谁织的。想必是邻家哪个女孩或女人代劳的。那时,女的都会织毛衣,连我这个“十只指头并拢”的笨人也会织。当时,代人织件毛衣,在邻里之间很平常,不需要付钱或送礼。毛衣织好了,被别人夸几句就是最好的奖赏。
每年冬天,窠娘就穿这件外套。毛衣沉甸甸的,很结实,一直穿到她八十多岁,袖口开始脱线了。我修过几次,拆去坏的,在拆下的毛线中,挑选可用的,重新织上去。又穿了几年,拆去的毛线越来越多,袖子越来越短,再也没法修补了。她要我把袖子拆了,当背心穿。我顺着针脚拆了袖子,坏的、断的扔了,余下的毛线织了两个袖筒。于是,在冬天,窠娘棉袄外面套着毛线背心,手臂上套着袖筒。许多年里,买毛线要购货券,有钱也没处买,何况没钱。再后来,有了些钱,购货券仍然很少,给孩子用都不够,哪会轮到给窠娘重新织一件外套!即便想重新织两只袖子,也有心无力。
窠娘却总是乐呵呵的,她不止一次地说,如果她走了,这件毛背心留给我,让我拆了给孩子织衣裤。背心一直好好的,没破,穿了几十年,洗好晾干,依然暖和。
这是在我们家,窠娘为自己添置的唯一一件衣服,一件黑毛线外套。现在想起来,她在我们家当保姆46年,我们竟然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顶帽子……她1987年去世,那时,我的生活刚刚露出晨曦,还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倘若她多活几年,我怎会如此傻傻地不管她的衣着!如果……再也没有如果了。我唯一为她买衣服那回,是为了送她远行的寿衣。如今,这件毛背心,像窠娘一样,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遗憾和歉疚,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永远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