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前夕,城里的灯市流光溢彩。架不住孙子孙女的吵嚷,我带他们来到顶楼观景台,看各色霓虹流淌成河。
孙子指着天地广场上的生肖灯组欢呼,那机械蛇的绿眼睛正随着音乐明灭;小孙女儿则望着夹河入海口附近河面上的荷花灯雀跃……我突然感慨,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烛火在元宵节风中摇曳的模样,就像我再也无法在城市的夜空寻到完整的月亮。
故乡元宵节的月光是浸着萝卜清香的。祖母总在正月十三的上午吩咐父亲去小菜园挖出埋在地下的青萝卜、胡萝卜,洗净泥土后做萝卜灯。她把胡萝卜切成五六厘米长的段儿,底部齐崭崭的平。然后,用铁羹匙的把儿扎进萝卜段儿的圆心匀速地旋转,剜出一个深约三四厘米的浑圆的灯碗。
做了好多胡萝卜灯盏后,祖母又仔细挑选了一个大大的带着根须的青萝卜,一边自言自语“要留三个灯脚,像香炉似的才能站稳”,一边在青萝卜的一面削切,很快,青萝卜稳稳地“站”在案板上。
祖母刀匙并用,把青萝卜横着掏空,只留下手指厚的灯壁与盏底,然后找来一根细蜡条,两头削尖深扎进灯壁里,接着找来两粒绿豆,在没有根须的一端先用剪刀左右对称地扎了两个小眼儿,把绿豆牢牢地嵌进去,然后又在萝卜头上剪出了耳朵与胡须状凹槽……
我蹲在案板边,一边捡拾飞溅的萝卜屑,一边问:“为啥胡萝卜灯做得多,青萝卜灯却只做一个?”祖母说:“家里的大门口、房门口都要挂上胡萝卜灯,猪圈、牛栏、鸡窝也要上灯,用得多呀。青萝卜灯是专门给你做的老鼠灯,你看像不像老鼠呀……”
元宵节那天,我焦急地盼来了暮色四合,与祖父一起先给祖宗上灯,然后在各个门口次第点亮胡萝卜灯,烛光穿透半透明的萝卜壁,在青砖地上投下毛茸茸的光影,像一群怯生生的小兽。此时的圆月正好升起,灯影月影交相辉映,有一种说不出的可亲。
孙子不知什么时候回家拿来电子莲花灯,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那灯亮晃晃的,但怎么看都觉得粗糙。
第二天,我带着孙子孙女走进郊外民宿的小院。没有光污染的夜空正在举行星辰的集会,月亮像被擦亮的银盘,盛着松枝的剪影。店主送来手作的橘皮灯,烛火在风里忽明忽暗,仿佛与记忆中的萝卜灯重叠。两个小儿蹲在地上戳弄自己的影子,月光给他们的轮廓镀上淡蓝的绒边。
我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要“秉烛夜游”了。因为真正的光是谦逊的,甘愿退作月色的陪衬。就像祖母的萝卜灯从不与星月争辉,只在人间低处静静燃烧,用暖黄的光晕托起我整个童年的重量。此刻山风穿庭而过,携来远处村落的零星灯火。
我跟民宿主人讨来几个青萝卜、胡萝卜,按着记忆里的手法雕琢。刀尖没入萝卜的刹那,清冽的汁液溅上手背,光影便有了具体的形状。月光漫过山脊时,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可以触到旧时光里那个蹲在灶台前的小男孩。此刻都市的炫目灯影大约正与数据洪流共振,山间的月影则悄悄钻进萝卜灯的灯影里,酿成一瓮温柔的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