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跟我说过两个关于月光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她11岁的时候。那天夜晚，圆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庄稼地里，照着地里三个挥着镰刀、弯着腰忙着收割的人影，那是外公外婆和我的母亲。
他们一大早就在地里忙活了。母亲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月亮真大，真厚，像一个大黄饼子。她的肚子咕咕地叫着，下午在田埂边急急忙忙吃下去的红薯，早已消耗掉了。可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继续弯下腰去，轻手轻脚地割了起来。
他们深夜还在庄稼地里抢割的是芝麻。过年的时候，外公去山那边的县城帮人家打糍粑，听那里的人说种芝麻榨油能赚钱，他就回来种了一大片。芝麻熟了，可是广播里却说那几天很可能会有一场暴雨，于是他带着外婆和我的母亲，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天。这天干完，就可以收工了。
那时我的母亲，不光饿着肚子，她的头还刚刚被外婆用镰刀柄打了老大一个包，火辣辣的痛。割芝麻不比割稻子，芝麻粒小，撒地上没办法捡，所以手脚要轻。她就是有一捆没注意，好多芝麻散了出来，被外婆给教训了。
母亲不怨外婆，这块土地生产出来的庄稼，能养活他们一家，更何况割芝麻比割麦子舒服。芝麻成熟的时候是秋天，有点凉风，太阳也不那么毒辣，总是好的。收麦子太遭罪，他们收了麦子，在木桶上拍打出麦穗。麦芒到处飞，一团团跟针似的。鼻子里、嘴巴里、衣服里，到处都是。像有无数只小胡蜂在蜇，又痒又痛。
等把田里芝麻收进屋里摊着，天都快亮了。大家顾不得身上的泥巴和汗，胡乱擦几把就躺下了。第二天下午，果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外公外婆都很高兴，都觉得要感谢那天明亮的月光。
“我现在做梦经常梦到他们，还是那么年轻，在月光下挥着镰刀的样子。”这是属于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独有的关于月光的回忆。
另外一则关于月光的事就发生在去年十月。父母家的老房子要翻新，拉了许多砖块堆在路边。一天晚上，母亲半夜听到屋外有“咚咚”的声音，她赶紧走到窗口去看个究竟。这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在砖块上。母亲发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拿着麻袋，正把路边的砖一块块装进去。母亲悄没声息地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男子装满一麻袋砖，扔在车子的后备厢，一溜烟地开走了。
“您怎么不喊一声呢？”我奇怪地问。“不喊，”母亲摇摇头说，“一麻袋砖不值几个钱，他肯定是家里修修补补少了这么点。再说，前面就是桥，我喊一声，他本来就心慌，万一车跑偏冲下河，就太危险了。”母亲愣了一会儿，又说：“他这个模样，跟你弟挺像的，就是比你弟胖一点。”我忽然想到，弟弟因为单位外派，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母亲当时在月光下悄悄注视着这男子，其实是在想着她魂牵梦萦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