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进楼半年多了。不久,注意到一楼的汉子(我不太喜欢“上海男人”之类的词儿)。他像北方人那般高高大大,却是地道的上海人。眯眯笑的眼光后面,信任和警觉闪烁交错。他的头发是时尚和威猛的结合——短平头,顶部有小贝那样的簇起。
很快认识了,依然是上海人那种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友好,互相不问私事。有次下楼,汉子正好也在楼道口,听闻楼梯声,他没朝身后看,开了楼门直接用肩胛倚住。这是无声的友好了。我连声说“谢谢”。他一笑:“没关系,邻居是朋友。”背着身从肩胛上递过来一支烟。
我渐渐发觉他太有空了,有段时间,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楼门外闲着。交叉手臂,笑眯眯地四顾,好像这个老小区永远不够他看,不够他欣赏的。眼睛里依然是客气、信任和警觉闪烁交错。我猜测,他或许是个便衣,负有治安任务。但他只在自己楼前转悠,似乎又不太像。每次见我背个双肩包出去,他必定友好地问一声:“朋友打球去啊?”
汉子还常常蹲在草地边上,看流浪猫。满脸的喜爱和欣赏。这里的流浪猫不少,而且都很神气。洗脸,舔毛,一只只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简直分不清谁是家猫谁是野猫。有只金黄色的流浪猫,眼睛碧绿,水汪汪的;胸部雪白,且一直保持雪白;气质高贵。令我想起传说中的波斯猫。汉子看猫,看久了,站起来,摸摸下巴,开心地笑。见了我探究的目光,他解释说:“流浪猫有福气哦,楼组长每天喂它们呢,还给它们做绝育手术呢。”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它们如此气定神闲。
有时,星月皎洁,汉子坐在楼下的长靠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出神。我下楼去扔湿垃圾干垃圾,他笑笑:“楼上的娃娃,钢琴弹得真不错,好听。”忽而,我也清晰地听到了琴声,夜空下,万家灯火时,草木花香里。那是503室大妈的外孙女,天天练琴,在考级的长路上跋涉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汉子买了一辆非常时髦的跑车,是小区里最高档的车了,浅绿色,漂亮,车型线条好酷。有几次,我下午外出打乒乓,见他用轮椅把他老妈慢慢推出来,将老人抱进跑车,轮椅车折叠,放进后备厢。风驰电掣,带老人兜风去了。
汉子还喜欢在一楼的天井种植物。他种丝瓜。春末,把丝瓜秧栽在天井转角略背阴处,浇水。几天后,就有茸茸柔毛的绿茎微微蜷曲着向前探伸。下些花鸟市场买来的有机肥。丝瓜那遍布微微细毛的翠绿叶片,筋脉深绿,纷纷扬扬地迎风摇曳,一如翠玉缤纷。
他给丝瓜蔓搭上绳子,竖起竹竿。黄色的丝瓜花分布点缀,爬升到二楼窗下。汉子叉起手臂欣赏,用手机给缠绕在竹枝上的丝瓜花丝瓜藤拍照。明黄亮丽的丝瓜花,像日本电影里迎风招展的一串串黄手帕。
夏天了,丝瓜垂挂着,绿叶掩映,像齐白石的画。汉子没来摘。秋天到了,丝瓜藤成了干络,贴在楼墙前,像张旭的草书。丝瓜表面裂开了,里面是褐色的丝瓜筋。汉子还是不见人影。我牵挂了。遇到楼组长,问起,楼组长“哦~”了一声,说:“大个子是国际海员,又出海了吧。每趟出去,辰光侪是老长老长咯。”
我看见了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洋使乡愁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