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丢了。
丈夫的电话打来时，他正在赶回老家的路上，我正在给孩子送饭的途中。冬日的冷雨密密地落下，我一时有点恍神，零度的天气，下雨，严重认知障碍的婆婆走丢了，怎么办？
同时涌上心头的，是十几年前与婆婆的龃龉，以及十几年来的冷战。
我的婆婆一生要强，年轻时与邻居打斗，一锹砍开了人家的头；刚生完大儿子（我丈夫），被迫分家。公公在外地上班，她自己脱砖坯，孤身去大别山运木材，盖起了三间大瓦房；独自种几亩地，拉扯三个儿子长大，全都送进大学，老二读到博士；但是，她与三个儿媳都不睦，不是为钱财，就是为孙子孙女。
晚上接了孩子回到家，对坐吃饭时，我告诉孩子：“你奶奶走丢了。”孩子一惊，从饭碗里抬起头，问：“我爸回去找了？”“嗯。”
孩子默然良久，轻轻地说：“她是我爸爸的妈妈，就跟你是我的妈妈一样。”
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庞，眼眶有点湿热。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儿，这个我们眼里的小屁孩，什么都懂。这是在教育我呢。
她出生后，婆婆断断续续带她不到一年半就一去不回头，她对奶奶的感情能有多深呢？但是她说：“妈妈你天天给我送饭，以前我爸和二叔上高中的时候，也是奶奶送饭。”
是的，自从孩子上初三，我开始下班后送饭，三四个月已经叫苦不迭，而婆婆在老大老二上高中时送了三年。丈夫有一次回忆：“中午回到宿舍，我妈端着一大罐子汤等着，我和老二一人倒一碗，刚好喝完，现在回想，那时候我妈应该还没吃饭，我俩都没有想到问一声她饿不饿。”
这个强悍的老太太，也是人家的慈母，也是人家的弱妻，也是人家的幼儿。
她3岁丧父，与寡母在长嫂手底下讨生活，得时时处处观人眼色。纵是天资聪颖，也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除了给长兄长嫂料理家务，带孩子，还要纺纱织布、插秧割谷摘棉花。长到青春少艾也没穿过一双新鞋。16岁时，她的姨母送了一双新布鞋，没料到脚太大穿不进去。她抱着新鞋，坐在路边石头上哭了一上午，暗暗发誓要学会做鞋子做衣服。果真学会了，从此一家老小身上脚上穿的，都是她亲手做的布衣布鞋。三个孙子孙女还未出世，各家已经囤积了一箱箱从春到冬的小老虎鞋、虎头帽、罩衣、棉尿布。
她砍开邻居的头，是因为邻家盖房子占了部分宅基地。邻家的理由是“你家又没钱盖房”。婆婆像头发怒的狮子，抄起铁锹就砍过去，还不忘喊一声：“哪个说我儿子盖不起房？！”
然而，大儿子刚出生，婆婆的公婆以家穷为由，逼迫他们分家，他们得自己盖房。婆婆说她“哭都来不及哭”。没钱买红砖，只好自己用泥巴脱坯。路过的乡亲都惊异——这是男人干的活呀！男人干的活，我婆婆哪件不干呢？湖里摸鱼挖藕，挑稻谷，摘棉花……莫说我公公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一介书生也干不来，都是她一个女人干。冬闲她也不闲，她从肉联厂批发便宜的猪下水，挑着两个箩筐，走乡串户挨家叫卖，几毛几分她都算得清清楚楚。老大和老二上了高中，为了送饭方便，她盘下城区的门面，白手起家做水泥生意。开票和汇款要写字，她叫公公教她写字，从自己的名字开始，一笔一划，用力认真，就像经营自己的人生。
谁能想到，如此能干要强的婆婆，现在竟然认知障碍了呢？竟然走丢了呢？
公公焦急的电话打来，丈夫三兄弟马上放下工作，从各自的城市赶回老家。老家的亲戚们也自发组织寻找，抖音微博等各种平台发了消息，路上贴了悬赏寻人启事。但是，连续三天，没有任何音信。
三天后是周六，我安排好孩子的补习班和我病中的父亲，喊来我弟弟，他开车带我赶了回去。丈夫单位自发来了十几位同事，大家明确分工，划分区域拉网式寻找。我见到丈夫三兄弟，他们仨皆眼睛红肿，嘴唇爆裂，声音嘶哑，头发像田里的稻草桩子胡乱支棱着。老三脚上不知为何只穿着一只袜子，冬雨打湿的黑皮鞋露出一截脚踝。我提醒他：“你的袜子呢？”他茫然地看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机械地回答：“不要袜子，我要我妈。”
就在这一天中午，在一个废弃的施工工地，监工临时进去拿东西，发现了坑洞里的我的婆婆。她已经记不得回家的路和公公的名字，但还记得大儿子的手机号码。监工问出了号码，打给了我丈夫。
大家打开工地的院子门，远远看到坑洞上方露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三兄弟连滚带爬扑上前，哑着嗓子喊“姆妈”。三天没吃饭的老太太，盯着三个儿子看，虚弱的第一句话是：“吃了没呀？我做饭给你们吃。”
跟在后面的我，眼泪滴落下来。我的婆婆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