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国庆假期我去看望舅舅，表姐一大家子早在舅舅家热热闹闹迎着我了。舅舅不久前脑梗复发，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舅舅见了我，咧着没了牙齿的嘴，不停地笑，下巴上全是口水，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保姆翠芳不停地用毛巾给他擦拭着。当表姐说起舅舅再次脑梗后时常“不乖”时，舅舅的笑会错一个板眼，偏瘫的脸上，笑容全到一边去了。
我跟表姐一家好多年没见了，一阵寒暄过后，便聊起老早乡下的一些趣事，讲起上海的变化，聊到趣处，笑声便高起来。舅舅很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随流地笑了，然后不停地用抖抖索索的手指着桌上的一盘糖枣，示意我吃，我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让我心酸的是，我和表姐一家，都以看望舅舅的名义聚到一起，谈天说地，舅舅好几次蠕动嘴唇，好像有一串话在嘴里含热了，含烂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舅舅耳背，听不清，但我们还是照常说笑。舅舅反而成了局外人。
陡然间，表姐的小外孙吵着要回家，“这里没有玩具，没有滑滑梯，没有……”他每说一句都拖着委屈的尾音，暗含一股横劲。舅舅和表姐向来宠溺逢迎这个娇蛮的小男孩，甚而有些谄媚了。不多时，小男孩哭闹起来，大人们立刻慌作一团。舅舅向来严肃的脸孔，竟不停给小男孩使媚眼，做各种搞怪表情，他抓起一大把糖枣往小男孩手里塞，结果被小男孩一甩手，全都撒到了地板上。表姐夫皱一皱眉头，呵斥道，不像话！然后就微笑了，语气里有种明显的纵容。
翠芳拿了把扫帚，边清理，边指着糖枣对我说，“知道你要来，你舅舅前两天让途经上海的邻居带的。”翠芳轻声说，还有一大袋等你回去时带走。我看着一大桌高糖加油炸的糕点，尤其是糖枣，外表裹的一层绵白糖甜到齁人，那油炸的内芯，全是加了香精的味道。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还特地让人从上海带来，招待从上海赶来看望舅舅的我，荒谬极了！
我凑着舅舅的耳朵告诉他：“那种添了反式脂肪，高糖高盐高油脂的食品最好别吃，对身体有害。”舅舅听后“哦哦”地应着。“我给你带了巧克力和鲜火腿片，”我指着我带来的礼物，“没有任何香精和色素，放心吃。”我是从久光百货买的巧克力，一颗就得30块，一袋薄薄的鲜火腿片就要两三百块。
“糖枣这些糕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不愿意带这些东西回上海的。”我说。舅舅窘着脸嗫嚅道：“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你忘啦？”舅舅都有点委屈了。我这才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吃糖枣，我曾诧异，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吃的时候，我会先抿一口外表的那层绵白糖，让甜味在口腔中停留几秒，感觉那股甜味在身体里弥漫开来，再轻轻咬上一口，又香又脆。舅舅的表情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我不忍心再看他的脸。在舅舅的记忆里，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是好东西，必须要留给我的。至于高糖高油或者加了香精，对他来说，有啥重要呢？
回程时，我后悔在舅舅面前说糖枣们的坏话。还好，最终我提了一大包南浔特产，外加的那袋糖枣，就当它远游了一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