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权力

2023-10-23    作者:汪长纬

妈妈八十来岁的时候,手脚就不太利索了。她每天早饭时坐到餐桌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戴着老花眼镜,在煮熟的鸡蛋里挑来挑去,拣出最大的一只,在桌上用手掌碾着滚几圈,然后细心地剥掉蛋壳,轻轻地放在我的碗里,看着我吃下去。

起初,我挺受用。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觉得妈妈真是多此一举,甚至心生反感——难道我不会剥鸡蛋吗?再说,我也是孩子的爹了,还用得着像孩子一样被照顾吗?我的不满慢慢演变成故意不吃妈妈剥的蛋,以“不想吃”为借口,企图制止妈妈的举动。妈妈似乎没有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依然天天给我剥蛋。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郎当着脸,没好气地对妈妈说:“我都快成老头了,还用得着你这样天天侍候吗?”妈妈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再大,也是我的孩子啊!”

妈妈90岁那年,一天早晨,依旧先给我剥好鸡蛋,才端起碗吃饭。吃完饭,她却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我以为妈妈只是累了,和妻子一起,把她搀回卧室躺下。谁知这一睡,竟然整整一天都没醒来。我们觉得情况不好,当天晚上便把妈妈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早晨,妈妈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从此,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今后,妈妈再也不会给我剥鸡蛋了!

妈妈已经走了17年了,她给我剥鸡蛋的情景,却像一幅永不消失的图画,刀削斧凿般刻在我的心上,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当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妈妈就把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不远千里来到部队,跟着我们东跑西颠,操持家务,照料孙女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后来,她年事渐高,我们不忍心妈妈劳累,请了一个保姆做家务。岂料妈妈强烈不满,以不吃保姆做的饭相威胁。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有一天,妈妈终于爆发了,对着我和妻子厉声说:“我一点权力都没有了!”原来,她把服侍儿孙、操劳家务视为天然而神圣的权力。保姆的到来,让她大权旁落了!

岁月不饶人。慢慢地,妈妈连生活自理都日渐困难,坐下站起都需要搀扶,她仅剩的能力,也许就是为我剥鸡蛋。于是,她不顾我的不满,倔强地用这种方式继续行使自己的权力,表达对儿子的爱。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她一定认为,这个权力是谁也夺不走的啊!

我琢磨明白这一层道理,是在妈妈离世多年之后,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是年近古稀才明白了妈妈的心,才读懂了妈妈。我是何其愚钝,何其不孝!当年,我有意不吃妈妈剥的鸡蛋,该是怎样戳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啊!尤其让我无地自容的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给妈妈剥过一个鸡蛋!每每想起,我就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再狠狠地骂一声:“混账东西!”

而今,我也年近八旬,也在用力所能及的方式行使爱孩子们的权力。可是,孩子们是否也会漠视我的权力,并认为,那是多此一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