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喊我乳名

2022-11-01    作者:吴翼民

国庆,二姐从家乡来电,一开口就“毛头、毛头”叫个不停,那个“毛”字在故乡苏州都取阳平声,所以听来格外亲切。哎呀呀,二姐是在喊我乳名呀,我的心一下温暖起来,暖融融的,鼻子一酸,眼睛不禁湿润——二姐的唤声跟母亲的唤声如出一辙啊。

二姐老了,八十好几了,声音却年轻着,真的与曩昔母亲的声音一个模样,很有音韵感。遗传的基因太强大了,我的大姐、二姐以及两位妹妹都跟母亲一样的音质。大姐已经去世了,她生前不呼唤我乳名而总是叫我大名,两位妹妹大概不好意思用乳名来呼唤哥哥,也从不喊我乳名。唯有二姐,无论是见面抑或通电话,总是一口不离喊着我的乳名。近几年,她的耳朵有点背,电话里听不清我的话,于是更加着实地一声声喊着我的乳名。对此,我没有半点嫌烦,而是妥妥地享受,一如当年享受母亲呼唤我乳名一样。

我曾经问过母亲,何以给我取了个“毛头”的乳名?母亲回答说:“生你出来时,头儿和眼睛都滚圆可爱,像一颗毛豆,所以叫毛豆,后就通读为毛头,随了江南人‘小毛头’的泛称。” 

听亲人长辈呼唤我的乳名是最亲切受用的,我近花甲之年时,母亲仍一直呼我乳名,她重病在床,一声声呼唤我的乳名,握住我的手给我讲述她少女时渴望念书的故事——那时女孩是没有资格上学的,她借着护送我小舅上学的机会,在教室窗外偷听,回家后让小舅回课,自己练习写字,终于能把《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大部书籍啃下。追想前尘,就是在母亲一声声乳名的召唤下,我丝毫不敢懈怠,认真读书、认真做事,乳名成了我初心的载体啊。

母亲离世后喊我乳名的人大概只有二姐了。在我人生很长一段履历中,二姐呈空白状,因为她十六岁离家出远门工作谋生去了,直到将近六十方始回到家乡安享晚年。但我认定二姐不是空白,而是如绘画之“留白”,留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那年月,二姐和大哥俱出远门工作,大哥在清华大学任教,二姐在山西勘探队奔波。他们按月按时给家里寄钱的情景让我永难忘怀——我少年时老家最动听的声音就是回荡在天井的邮递员的呼叫:“陆秀芳图章!”“陆秀芳”是母亲的名字,大哥和二姐汇款单上有意填写母亲的名字,因为父亲在生意场上,名字运用多得多,让邮递员每月喊母亲的名字是对母亲的一种尊重及回报。记得那时我特地给母亲刻了一枚名章,每次运用它时,我也沾染了荣光。

二姐回忆起在勘探队的岁月,说是每月领到工资,头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邮局,以至工作多年,连手表也没买,脑子里总想着家里等钱开伙仓,弟妹们读书要缴学费……二姐退休回乡,大概十年后,二姐夫离世了,尽管有两个儿子陪伴照应,她仍喜欢独自居守着老屋,似想追写早年留下的空白。这老屋里回响着父母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呼唤乳名的声音,这是最令人神往、牵动情怀的声音。

——二姐啊,真盼望一直听到你一声声喊我乳名的声音。